2016年3月5日 星期六

關於《無可奉告》的劇本幾點分析與延伸觀察


分析劇本:紀蔚然《無可奉告》
使用理論:奧斯汀《如何以言行事》、李歐塔《後現代狀況》
參考想法:哈伯馬斯的公共領域討論、齊澤克討論當今意識形態問題
前言
紀蔚然是個聰明的劇本寫作者,截取當代大量出現的話語模式、話題去書寫一幕一幕的「對話」。若你不仔細留意,會以為舞台上所演的,是隔壁咖啡座不小心偷聽到的閒聊,而且這種閒聊已經讓舞台呈現一種難以忍受的空洞,因為裡面沒有意義上真正的「交流」。你必須忍耐著這劇本的搬演,就像是你忍耐著鄰座的咖啡座繼續廢話(你也繼續偷聽)沒有拍桌離去。可這樣的情況你好像也沒有很陌生,這樣的話語忍受,心理不痛快(無法對話)和社會的蒼白(疏離感),你好像聽過也見過了很多次。那麼,當一齣劇將這些荒漠搬上舞台演出的時候,你是否能將這些「難以忍受」變成某種「反思」(當然,這真是個考驗)。
《無可奉告》交鋒著數個場景的語言辯論,但是,言語四處發散,卻未有個平台能有個面來承接,這對話的場面可不是什麼哈伯馬斯提的Public sphere,在之中就著公共事務進行公眾討論,溝通並且達到共識。不,這裡的言語被限縮在個人的小世界裡,每個人都拼命講話,拼命駁辯,語言的重要功能被抽掉了,剩下話語本身像是壞掉的什麼東西一樣不斷重複。我想紀蔚然在操作這劇本的時候,是有想要就語言在現代(還是我該說後現代),特別是在台灣的景況,進行一系列的(在劇場裡的)反射。以下的文章,先從劇本裡摘出第一幕有意思的段落,穿插使用奧斯汀的《如何以言行事》理論來試圖反思《無可奉告》的對話,同時也用李歐塔的《後現代狀況》來看劇本中呈現的時代景況。我認為,理論的使用是將原有的對話重新指認、理解、反思,就像是馬奎斯在《百年孤寂》所提的,「 這是個嶄新的新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理論提供了敘述的新語彙,我們需要用自己(和劇本一起努力地)舉起的手指,重新指認這世界。
內容
《無可奉告》
第一幕「我不知道是誰在遷怒,但你們都...」以3+(1)的情況開展,一個自由人、一個研究生和一個上班族,等待著「雨顏」(語言)的過來。到了最後,上班族因為雨顏還不過來而發怒,自由人反問:「發什麼飆阿......」而研究生過去安慰上班族:「所以每次我們聚會都要約他的。」(拉回桌子)自由人繼續疑問著上班族:「對阿,我們三人不能聊嗎?」上班族:「當然可以。」自由人:「那就聊阿。」上班族:「我們不是正在聊了嘛!」在這之前,我們可以看到那些慘不忍睹的對話,包含一些下流的笑話和委婉語,還有互不理解的不屑,看似彼此在進行語言交談,實則在自己的價值觀中打轉迴圈,而那些話語間的空洞,則變成了這幾個人劇烈的摩擦。尤其是那句「我們不是正在聊了嗎」點出了第一幕的荒謬,自由人提議出開始(終於)有意義的閒談,但上班族卻仍延續著沒有中斷話語,不耐煩地說,這個「對話」本來就就在繼續。分析著第一幕最後的「聊」和「正在聊」,用邏輯實證主義者的角度來看,自由人的「聊」毫無意義,因為他並非在陳述事情,而是在指示事情,所以從這句話無從判斷真假,故沒有意義。反倒是上班族說的話是有意義的,因為他們確實是在進行「聊」的行為。所以在這邏輯下,自由人說的話是無意義的,而上班族說的話才是真的並且有意義......我忽然覺得這結論很荒謬,因為問題不在於誰說的話才是真的,而是他們倆到底講的話背後指的是什麼,找出這個根源,才能開始解決兩人溝通上的破裂。
所以我改用奧斯汀的理論(如同那些一九五零年代的語言學家)下去看,會發現自由人和上班族在指涉不一樣層面的意義,一個是施為句裡的行事行為(以言行事,以指令口吻進行),而另一個則是陳述句(以言敘述),說明正在發生的情況。所以可以看到這兩層的行事是不同的,自由人是再要加進一個新的「閒談」(聊),而上班族在延續閒談(正在聊)。這種情況常常發生,比如說「你為什麼都不做xxx」「你看我不是正在做了嗎。」造成的是話語(也許也理解的)對談中的平行(且不論後者是不是故意這樣講)。然而,紀蔚然在劇本裡並未繼續處理這段對白,讓這段對白化解之間的溝通破裂,反而讓把高潮點停在上班族的抱怨,也就是那句--「我們不是正在聊了嘛」。他有意地要將(在台灣的觀眾熟知的)話語模式搬上舞台,讓人們看見這話語的破裂(也許也看到幽默的笑點),又因為「無可奉告」,所以這種狀況,紀蔚然在劇本裡不予解決(建議),他只如實把這些(他可能已經受夠的)話語反射回觀眾,觀眾就像是照了面鏡子(像是哈利波特裡的回憶水)一樣看著演員(自己)講出不斷讓溝通破裂的話語。不過,至少奧斯汀的理論提供了一個思考觀點:雙方的說法都有意義,但是兩者指涉的語言層面不同,一個以言行事,一個以言敘事。
奧斯汀是語言-行為理論的提倡者,《如何以言行事》這本講座內容匯集則是這個理論的呈現。在奧斯汀之前,討論語言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主流說法,他們認為,語言的陳述是以其真假去判斷的,而當一些句子並不適用真假判斷時,則這些句子無意義。但是,現實經驗卻是和邏輯實證者的理論多處不合,所以奧斯汀懷疑邏輯實證者的說法,提出了「語言在進行交流,實則同時在完成一些行為」的想法,也就是,重點是看到語言和行為的相互關係(產生的意義:以言敘事/以言行事),而不是去句子判斷真假/有意義或否。
但這背後讓話語平行的,除了言說的方式外,還有什麼影響著?價值觀嗎?看著自由人和上班族的互相鬥嘴,上班族對研究生的數落,他們看世界的方式是否有所不同?當自由人講著「那就聊阿」,和上班族的「正在聊」的平行是否反射著更大的社會矛盾/平行?回溯第一幕更早之前的談話,當自由人說他是「自由人」,自由人是否在試圖擺脫對於「人們必須活得有用」(李歐塔所說的國家施加於個人身上的)社會觀念,在擺脫(上班族在譏笑他)「其實你是個無業遊民」的說法?紀蔚然以無業對比工作,以自由(狀態)對比奴役(戴手錶卻壞掉,焦躁地覺得浪費時間等人),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往這樣邊想,兩個人價值觀不同,就算等到著語言的到來兩人間又會有什麼不一樣(仔細想,這裡的語言是什麼啊)?語言能幫助他們更順利的互動嗎?這點我不知道,劇本裡沒寫,但我知道當自由人說來聊的時候,我似乎感覺他的「聊」是加入了語言已經到來的聊(脫離胡扯、笑話),是有真正意義上互動的聊(「那就來(好好)聊」),而對上班族來說,語言就是沒來,但我們從頭到尾都一直有在講話(發出聲音?)。兩人根本也不想繼續進行溝通。
恩,又或者,講兩者的對話看做是「非規約言語行為」,也就是「依據交際雙方共知的信息和所處的語境推斷出來的間接言語行為」 ,也就是上班族的話語(「正在聊」)表面上是進行告知行為,但事實上是在拒絕自由人的請求/指令(「那就聊阿」)。(這角度看過去,就是上班族在拒絕自由人繼續聊。)
不過如果我現在改用李歐塔的《後現代狀況》裡「語言遊戲」的觀點重新回來看第一幕的最後一段對話,又會有很有趣的收穫。李歐塔寫到:
......那就是發言有如戰鬥,帶著對抗賽的意味,而言語行為就滑入通常所說的好勝論的套數內。當然,這樣不一定意味著,參加競賽就是為了取勝......在抽象言語層次上,在語言進化過程中,最大的樂趣在片語、字詞以及意義的轉折和無限的創造中。但無疑這種樂趣有時甚至是建立在對手犧牲後,所贏得勝利的喜悅之中--至少要勝過一個對手,而且是一個強的敵手:用已為大眾所接受的語言或其喻義(外延引申)去擊敗對方。(頁52-53)
也就是第一幕的最後一段可以這樣看:自由人和上班族是在進行(後現代社會中的)語言遊戲。他們在語言中交鋒較勁,試圖擊敗對方。而最後上班族飛來的那句「我們不是正在聊嘛」將自由人的呼喊(「那就聊阿」)的意涵徹底轉變,也就是將施為句的以言行事的「事」劃進陳述句的事,變成施為句和陳述句的事變成了同一個。簡單來說,若是用李歐塔的觀點重新詮釋,這裡反而不是話語/理解平行的問題,而是自由人在這場語言遊戲裡輸了,上班族成功地用語言上的轉折扭轉(開始由自由人主導的)「那就聊阿」的情況,將自身合法化。但是或許也要注意像上班族這樣的言論膨脹(大量出現),最終可能腐蝕了語言遊戲(的創造)。
簡而言之,我透過不同觀點來分析這3+(1)的對話狀況,他們的對話已經不是在我日常生活中隱隱忍住拍桌衝動的脈絡(在心裡靠杯「我到底聽了什麼」),而是我要去理解這個窘境(語言僵局)到底呈現了什麼樣的互動狀況/問題。我要做的不是斷定他們幾個人講話都沒有意義、陳腔濫調,而是觀察在這場對各自都有意義的話語交流(姑且這樣說)中,為何還會造成話語平行的狀況。是因為兩人指的是不同層面的事件?持著不同的價值觀對談的破裂?是在拒絕對方繼續談話?還是我們將這樣的話語(功能)破碎的(且經常出現的)情況視為一種這幾人所處的時代的反射--後現代語言的反射。接受平行、矛盾、無法溝通、大量話語充斥就是這樣後現代社會呈現的狀況,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則不斷地在進行語言的遊戲,用巧妙的轉折讓語言呈現有趣的多元轉變(沒有一定要怎麼講、怎麼溝通,人們拆解重組語言的使用和意義)。但是這樣分析下來,或許我太樂觀了,因為類似的話語(對話)大量充斥(複製、模仿)時,奧斯汀、李歐塔的理論到底要怎麼回應這樣的問題呢。面對陳腔濫調,該怎麼辦(這是我焦慮的,而紀蔚然狡猾沒有解答的)。
幾點感想
紀蔚然的劇本沒有要講故事,一幕和一幕之間沒有什麼關聯,唯一共同的,就是他們一直講話,可是人物之間卻相互不理解。問題不在誰對誰錯、誰善誰惡、事件or世界要如何落幕,而是不斷跳針出現的話語到底是什麼狀況。第一幕的手法有點像是貝克特的《等待果陀》,劇本充滿看似毫無邏輯連貫的話語,破碎地等待著(根本沒有出現的)果陀,貝克特將劇本注入荒謬,使得整齣劇變得可笑又嚴肅,因為這些台上的似曾相識,是我們的生活實況。
語言一直是西方十分重要的討論核心,追根究柢,語言對人的思考限制極大,話語也某種程度上反映著說話者的思考。而在話語越多、越複雜(符號的爆增、訊息的洪流)的時代,紀蔚然借重了這個西方的討論,來重新針對台灣的話語情況,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嘗試,透過劇場裡將日常生活瑣碎對話抬升到語言學-哲學思考的層次。我不會要審斷(judge)自由人、上班族或碩士生誰對誰錯,誰說的有理,而是去分析困境的可能情況。而我想,這樣的態度(分析而不是審斷,理解而不是戰立場)在現實生活是需要的,這提供了我們去好好面對(或者你要去協調)的重要契機。
你或許可以說我想得太多、太複雜,但這不就是劇本分析的樂趣嗎,結合現實的經驗和理論,試圖理解劇本的反射,乃至於延展、重新詮釋劇本的意義,透過分析,這本《無可奉告》將在我的經驗裡真正地引起作用,在咖啡廳裡,對喋喋不休的鄰座,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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