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4日 星期日

在你的眼裡想像一下,巴黎





「尋找上帝的眼睛,
我只看到一個眼眶廣闊,
漆黑而無底。
從那兒,
深居的夜
像世界發光且總是濃得化不開。」[1]







絲線吊著一個木人偶,我看見你睜開的黑眼睛。發亮,充滿眼淚。突然,蜘蛛發著光爬到木偶身上,轉過頭咧嘴來對我笑說:「嚇到了嗎?原本是想給你個驚喜。」


「睜開你的眼睛,再次睜開祂阿!我不需要驚喜,我只需要你和我講話!」我搖著那木人偶,你的眼神毫無反應。「不、不!」在黑夜夢中我驚醒尖叫,同樣充滿淚。

一年多前,在電話裡聽聞你在巴黎西岱島上的一家飯店裡上吊自殺。我聽了無法相信,你是那麼鮮活的活在我的記憶之中。是什麼原因讓你做這樣的事?聽說,巴黎落日的夕陽會直接照進你住的房間,你死去的身軀吊在空中面對著窗戶,陽光吃掉了你大半的臉龐。聽說,被卸下的時候你臉上竟然有一抹微笑。我突然想起那發光蜘蛛,像《愛莉絲夢遊仙境》的Cheshire cat

清晨我醒來坐在花園裡回想這一切的事情。巴黎冬天很早就出太陽了,但空氣還是冷冽。玫瑰花早已凋零,只剩殘葉還留在上面。旁邊的草莓和醋栗的盆栽長滿了雜草,我卻無力將他們拔除,現在的我只有力氣讓眼淚無止盡滾燙流下。「當初阿、當初!」像是責罰般的咬著自己的嘴唇,「我需要寫下這些事情


手凍僵的幾乎無法書寫,但仍一字一字刻著我的記憶。




想起第一次我們開始聊天,你說你想了解我眼中的巴黎。

我躊躇了,該說什麼好?或者,你想聽到些什麼?

你的眼睛溢滿的期待,我似乎是一個訴說巴黎種種的理想對象。

仔細端詳,你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我很專注的在閱讀你瞳孔裡透出的資訊。



寫不下去了。我將筆用力地扔向對面的花圃裡,「我怎麼能將心裡的事情化成文字?我瘋了嗎?寫下去這一切就會注入成真實阿!這一切都可能不是真的阿。」拖著腦袋,我眼睛看見了遠方大樹的樹冠被照的金黃。一年多了阿


茫茫的天地中,獵物於空中盲目飛轉。但不知樹梢的蜘蛛已開始於陽光下編織同心圓般的彩網,要在清晨含進光線的露水裡將獵物誘惑捕捉。

我拿起另一隻黑筆繼續寫。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臉龐往你黑眼睛的中央瞳孔靠近,說:「但我先想了解,你想像是什麼?」


「巴黎阿,巴黎!」你將眼神略過我望向了天空,「我可真想去」你抿起嘴巴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側著看見你清澈的眼睛裡反射著空中的飛機雲,和一點混入渴望與突然的哀嘆。但你下一秒又將臉轉向我這邊,我嚇了一跳,不清楚你這突然的反射是什麼意思。


獵物飛下正停泊搓手,蜘蛛等待網的被觸動。

「我要去巴黎,終有一天我要去巴黎。」你認真的看著我。「那裡是生命和希望!美似乎是空氣般理所當然的存在。每一瞬間,都像萬花筒裡的碎片,組合折射出最魔幻的現實。我要那魔幻成為我的現實。時時刻刻處於狂喜、好奇與莫名的優越!」這時你的笑容已經開展到極致了。
我有些害怕,但仍接續地問:「還有呢?你還想了什麼、看了什麼?」


我在遠方看到獵物飛起,然後撞入了露水結晶的網中,拼命掙扎。蜘蛛感知到了震動。可憐的獵物處於巨大的陰影下,蜘蛛的身後充斥光芒,黑暗中眼睛發亮。獵物仍惶恐地掙扎,翅膀顫抖看著蜘蛛。


「巴黎充滿陽光!」你雙眼正對著前方的太陽,使祂劇烈燃燒。

蜘蛛吐出了第一條發光的絲線開始

我僅存的慈悲就是不寫上最後一句





「法國的領土是蜘蛛結成的網,在西風濕潤的吹拂下總是看得到水滴凝結於邊緣。陽光在冰涼的水珠裡折射熠熠的七彩光芒。天地吹動的風會緩緩地撥弄纖細的絲線,使它彈出最精緻的音樂,使你忘了憂傷仍存在於這宇宙之中。這一切看似如此單純,如同純然無雜的柔軟玻璃絲,或者翻糖的拉絲。所有人都渴望能夠取下這迷惑人的網,串上最珍貴太陽之血,然後戴在身上」終於,我開了口,離不開剛才的悲傷,語氣裡帶著眼淚和嘲弄。


「你會介意我打斷嗎?」轉向了他的臉龐,輕聲說道。「不會,你的意象很有意思。蜘蛛阿,巴黎確實是一隻含著劇毒的黑寡婦,擁有同樣令人著迷的紅色標記。透出的死亡之美讓人不自覺」你突然淺笑了,那模樣像是莒哈絲《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筆下神秘的中國商人。


「對了,太陽之血是什麼?」你好奇的問。

「恩是星星的意思。

「喔,是法國人用的意象嗎?」

「不,這是原住民的射日傳說。」

「傳說天地中曾有兩個太陽,輪流照耀著萬物,可是在這樣過度的曝曬下地表出現了嚴重的乾旱。為了要使生活恢復原狀,族人便推派了壯士,意使除掉太陽。於是一行人便往太陽的方向前進,但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才到達了太陽附近。族人拉弓射中了其中一個太陽的眼睛,最後失血過多而變成了月亮。恩,月亮是太陽的屍體,而濺出來的血滴化身成了星星。」

「我喜歡用各種符號和象徵來講述一件事情。它可變得神祕,變得像是一則神話。」這次換我笑了,不知道有沒有達到神秘一笑的效果,不過我也不想管太多了。


「很美的傳說。一開始我反而是想到上帝之眼上帝之眼哭泣流下來的鮮血。太陽不是說是上帝的化身嗎?就像但丁在《神曲》裡的描述一樣。恩,太陽之眼落下的血也許能說是上帝之淚。」你看著遠方說道。

「上帝之眼阿我想到了費茲傑羅《大亨小傳》寫的上帝之眼──刊板上的巨型雙眼無情透亮的盯著底下人間。上帝會哭泣嗎?哭的會是鮮血嗎?為什麼哭泣呢?」我開始一連串的發想,喃喃自語的說起。

「如果細看巴黎,就只看巴黎市,妳也知道她是螺旋型去分區的。」你話鋒一轉。

「恩,從羅浮宮開始是第一區,轉到北邊第二區是歌劇院,然後繼續轉下去就會一路碰上東南角第四區西岱島上的巴黎聖母院,偏西的第七區艾菲爾鐵塔,第八區凱旋門」我接續講表示我熟知此區地理,但是不明白他為何要提及巴黎的行政區分。

「妳看,」他在他拿出的白紙上起勁地畫著,「螺旋然後是西岱島的形狀就像塞納河上的眼睛一層一層的同心圓然後你看羅浮宮的金字塔、紀念碑、香榭大道、凱旋門和拉德方斯的四角巨型大樓形成一條連線這樣穿過同心圓像是一隻巨大的金箭穿入巴黎中央。恩然後再把拉德方斯方塊和兩個聯外的國際機場連線。妳看,如果空中俯視,西岱島正好在中央然後上帝之眼出現了!不覺得奇妙嗎?再把蜘蛛的意象放入畫中蜘蛛背上長出上帝之眼哈哈!透過巴黎蜘蛛、透過上帝之眼來全觀世界!The all-seeing eye」他開心的揮舞他的筆。


(圖片來源:網路資料)

 

我一陣驚愕,從未有過這樣的想像,仔細端詳了他的畫。
突然間,他在我面前拿著筆尖狠狠地戳向西岱島的眼睛,筆直立的卡在中央。
「流血淚了。」他抬著頭看我,開玩笑的說道:「不是金箭,而是我的想像力直穿上帝瞳孔使上帝流血!」眼睛於黑暗中閃閃發亮,在興奮。
那一瞬間我睜著眼陷入空白。我被嚇到了,甚至流下淚來。
其實現在只要獨處時想起那段畫面,還有那雙黑眼睛就會不自覺的哭泣。
如今你已不在,那是我遲遲不願寫下的結局
「我記得我在西岱島上的故事。」順手擦掉眼角的淚,我努力開口說道。
「喔?妳快說!我都想知道。」他將下巴托起,側著看著我。
「有一回,我帶了我最好的朋友去了巴黎,我們一同在西岱島上探險。經過了巴黎法院的時候,我朋友拉了我進去參觀。那時候我沒有拒絕,覺得這樣隨意的漫遊和更動計畫是種趣味,就答應進去了。」我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真的好看。
「那時候人不多,一下子就進入了巴黎法院。就在進去的小廣場邊看見了一群人龍排隊進入聖徒禮拜堂,好奇之下我也拉著我朋友一同排隊參觀。排了有點久,不過溫煦的陽光和陰涼處的微風還讓排隊情況不算太壞。進了教堂後,只是看見四壁,沒什麼裝飾,心裡開始有點失望這就是傳說中的聖徒禮拜堂?」
「就在失望下我朋友突然拉著我上樓。樓梯是旋轉式的,旁邊高掛昏黃的燈光,讓整個過程進入像是神祕的儀式的入口。就這樣一直走一直往上轉,因為樓梯很陡,我專注在每個步伐上,沒去想像我之後會看到的畫面。」我把頭低下來,仔細回想我所看見的畫面,那難以形容的瞬間。
記得我抬頭瞬間看見巨大挑高的歌德式教堂上的彩繪窗,不禁內心激烈的吶喊讚嘆──人類的宗教原來也能完成這樣的藝術!在陽光下這一切顯得多令人歡愉、這多美!
Sublime…我小聲的說道。心裡雖然想了很多,也渴望講出來,但付諸語詞的時候就會言不及義,甚至躲避許多事情。也許我不想與這回憶分開。言語會將這畫面定義,這是危險的。
 「我穿進了上帝的瞳孔,用我舉起的雙手和指間掏出的虔誠的心。」我潛入回憶的水中,而現實的我正在無意識的開口講話。你默默的聽著,睫毛垂下。
 
巴黎的清晨真的好冷,我需要黑咖啡幫我取暖。
我停了筆,進了廚房開了熱水。熱水機呼嚕嚕的響著,冒著白煙,我關掉了開關,倒在我加了咖啡粉的粉紅色茶杯裡。「終於暖了,」我雙手緊握著杯子,「等等回去繼續寫。」
「我不斷在追尋上帝的眼睛,但是我只看到眼眶廣闊,漆黑與無底」你開口了,用一種哀嘆的口吻開始低聲朗誦著聶瓦的詩。周圍寂靜。
「你的血淚呢?你在尋些什麼?巴黎不是你的上帝之眼嗎?所以你才這樣追尋、這樣渴求阿!想起你口中說的那隻美麗的黑蜘蛛阿!用你這雙黑眼去征服阿!」我著急了,想破除這樣的沉默場景。
「所謂上帝之眼,其實就存在每個人瞳孔黑暗的深處!」我靠著他很近,內心激動的說話。
「巴黎蜘蛛背上的眼睛不過只是圖像,一種你投射的象徵。你不過是拿著這個意象,像魁儡一般的操弄,讓你自己內心壓抑不住的慾望能夠獲得宣洩!可你也一步步往這無法脫離的網中靠近,一旦進入了,就無法在離開了!」我按住了他。
你收起了你慣常微微的笑容,眼神又再度略過了我,往前方的太陽看去。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尖叫著,「不要再讓你的靈魂往前邁進了,你會焚毀的停、停!」我抓著他用力搖晃,但他的眼神毫無反應。我抱住了他,聽見了他的心跳,可是越來越遠
我沒能來得及抓住他,幾年後他便去了巴黎,從此毫無音訊。
寫到這我便累了,很想回去睡覺,然後停止這一切。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隔壁家的小孩也開始起來活動,一切彷彿又再展現驚人的生命力。死亡在下一瞬間吞噬了生命,而生命在一次次的希望中再度復活。
你卻被太陽吞噬了。夕陽吃掉了你大半的臉龐。
我繼續把空白填上。
他走到太陽邊,用想像力製造的箭射向了太陽。其中一個太陽眼睛被射中了,流下來的大量的血塊造成血崩,連同死去的屍體一齊落下。你睜著眼,無法逃離。於夢中你突然驚醒,發現自己正被蜘蛛吐絲包裹著,無法掙扎,你靜靜的看著最後一絲陽光透進。蜘蛛的眼睛於黑暗中發亮,還來不及反應,就對著你注入一灘毒液。
我在巴黎的清晨裡對著月亮哭泣,這是我能為你寫下的最後一點慈悲。
這次我真的累了,回去我的床鋪上睡覺。紙筆散放在旁邊的木桌上。
凌晨五點,我在黑暗中把鬧鐘按掉繼續睡覺。
剛剛的全是夢,全是夢。沒有他,也沒有我。
散在桌上的紙上爬著一隻咧嘴的蜘蛛,在清晨的陽光下正眼睛閃亮的發笑。




[1] 節錄十九世紀法國詩人聶瓦(Gérard de Neral《基督在橄欖山》Le Christ aux Oliviers)一詩。(若要看全詩,請參考《法國十九世紀詩選》P.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