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

大洋洲書評(一)(二)

空間的權力操作與日常生活實踐者的反抗
書評:Miriam Kahn, Tahiti beyond the postcard (2011)

在後殖民的世界之中,人們該怎麼處理殖民主義所留下來的事物,甚至是處理仍舊運行(也許換個面貌)的殖民主義呢?在The Culture of commemoration一書之中,是透過檢視國家/民族戰爭記憶敘事模式,和重拾查莫洛人的記憶/自身經驗反思過去的歷史,從中梳理出反抗敘事的方法在大洋洲就是不斷的making記憶,以及改變在紀念儀式上的行動的意義。也就是觀察當民族國家滲透進當地的敘事之中時,當地的論述會產生何種變化,以及他們自身對於變化的再轉換。

在這時代中,當地人的行動/記憶變得重要,因為那是人的能動性的展現,是抵抗的方法,而不只是民族/國家內發生的不重要、無法記入史冊的事情。本書作者Kahn,則透過空間/地方(spaceplace)的理論去觀察大溪地的情況,也就是檢視歷來法國在玻里尼西亞的殖民政府在大溪地的空間建構、背後的意圖與影響,以及大溪地當地人如何在這之中進行空間的再造(remaking)的抵抗。

一、內容:

Tahiti beyond the postcard一書中,以全世界人們對於大溪地迷戀的這個迷思做為開始,在人們心中,大溪地是世界上最美的天堂之地、人類淨土,然而這樣迷思的背後卻是有著極為複雜的理解脈絡,包括殖民政府對於大溪地的都市計畫和形象塑造、各種浪漫幻想和觀光的推銷,而正是因為這樣的(空間/時間)複雜和多面性,驅使作者以大溪地作為研究的地點。大溪地有著兩個相互平行的面貌,一個是風景明信片上不可思議的白沙藍海(Why Tahiti is like magic?),而另一個屬於不為外人所了解的、當地人日常生活的地方,這之間有著什麼樣關係?來到大溪地的外來觀光客,看到的又是什麼?法國殖民政府在玻里尼西亞的核爆試驗,又如何能繼續將大溪地塑造成人間天堂?當地人對此有什麼樣的理解、反應和抵抗?

作者同Lefebvre認為透過檢視空間,得以看見權力的施展(並且指出問題),因為空間並非只是僵死的、無言之地(Foucault),而是充滿著各樣的人的實踐和地景的操作。簡而言之,一個被(觀光客)想像的空間和一個被(當地人)經驗的空間,兩者背後牽涉著數百年來殖民時期造成的複雜經濟與政治問題。要能指出問題所在,對作者而言,得細看在當地的空間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作者以Henri LefebvreHenri Hiro作為貫串本書的兩個重要精神,前者是在都市空間理論有巨大貢獻的法國社會學者,而後者則是大溪地的有名詩人。對於Lefebvre來說,空間涵蓋著不同的性質,有符號象徵性的部分,有日常生活實踐的層次等等,但是最重要的是,他認為,權力施展的方式是透過空間,而人雖然受其影響,仍舊是可以對空間進行身體上的對抗。對於詩人Hiro來說,或者放眼看整個大洋洲(作者去過頗多地方做田野調查),土地對於當地人來說具有精神上強大的力量,土地不只是土地,甚至是認同的基礎。Pacific Islanders與土地的關係並不是建立在擁有(ownership)上,而是在理解與使用上。他們的歷史是顯現在地景上的,比如石頭是由戰士轉變而來,同時也是活生生的歷史,不斷地重製和召喚大洋洲人的過往與現在。

作者所提的這兩個人(以及他們的概念)看似沒有相關,其實在核心上面非常相似,前者是在概念上指出權力的所在,並且提出以身體抵抗的方法;而另外一個則是試圖透過詩歌(和各樣的抗議)重拾Ma’ohi的(甚至是身為大洋洲島民)核心認同(to the homland, te fenua),以抗衡殖民的影響。也就是,即使面對的是具有強大權力的殖民主義(在話語,地景以及政策上顯現),個人仍是有反抗的方法,是的,在這空間從來不是僵死的,歷史也會不斷地重新塑造,抵抗的痕跡是不會消失的,會在人對空間的記憶裡留下。

書本總共分成七個章節,前面四、五章講述法國玻里尼西亞殖民政府在不同階段的作為,核子彈爆炸測試以及前來大溪地觀光的遊客背後隱含的問題( Tourist cocoons),後面到第六和第七章,則是講述大溪地當地人的行動,他們日常生活中在空間抵抗的方法,以及人類學可以在這之上如何發展。

二、概念:

colonialism」,「resist」和「identity」成為作者在處理大溪地的特殊空間時的幾個重要概念。在大溪地成為法國的殖民地之前,就已經被來到該地的西方人認為是天堂一般的烏托邦,他們對大溪地有著十分浪漫和異國情調的想法(romaticism),在殖民之後,透過高更的畫作,對於大溪地風景的描繪,更加地放大了這樣的想法(甚至是用作為殖民指統治的形象)。除此之外,殖民主義在當地是怎麼樣展現權力的?最主要的是透過都市計畫。

1880年,大溪地成為法國的殖民地,並且開始在大溪地進行都市計畫,對於十九世紀末的殖民者而言,這是相當重要的環節。透過都市計畫,權力展現在新的觀看與被觀看的經驗上(modern experience),在具有美感與政治性的秩序上,以及在軍事的控制和人群的分類上。而時間推移到世界大戰之後,玻里尼西亞地區成為了核子試爆的主要場所,為了核子試爆,在大溪地又建設許多基礎設施(比如像是機場等等),但玻里尼西亞各島上的人們卻被迫進行數次的遷移。島民回到島上後,對他們而言,受到試爆影響的土地是被法國殖民政府種下毒藥,他們正在殘害著自己的土地。大溪地人首先是個法國公民,再來才是Tahitian,但那都不是他們真正的本質。

在冷戰後,大溪地面臨著危機,因為長期仰賴貨物進口與金援而無法自給自足,殖民政府決定以觀光業為當地主要的發展,並且以大溪地人間天堂的形象作為推銷,許多世界各地的人前來此地觀光,而大溪地的地景也有了劇烈的改變,包括建造新的飯店和遊客中心等等,遊客在這之中經歷的大溪地卻是與當地人截然不同的。像是進入了一個包裝良好,氣氛和諧愉悅的繭裡面(夏威夷也有這個情況)。對於當地意識到這一切的人而言,其實問題並不在要怎麼宣稱自己的文化,而是面對現實狀況時,怎麼應付。我們也許會悲觀的認為這又是一個典型的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殖民與殖民者)的情況,但是作者給了希望,提及了大溪地人的日常生活如何展現了他們的抵抗,比如進入不可以進去的圍欄內,或者拿走船上供應給觀光客的食物。他們並沒有暴力地對抗殖民主義,而是透過他們平時在做的事情(透過食物,音樂,詩歌,幽默),歡樂地進行抵抗,並成功地給出了餘地,在這之中創造了使他們舒適的空間。

三、結語:

我非常喜歡作者在大溪地的觀察角度與研究,在第六章的最後一段作者提到,大溪地人實踐抵抗方式有時甚至無法被觀看,因為那落實在彼此的分享,食物的供給,餵食,歌唱,舞蹈,歡笑,和充滿情感的掉落的眼淚之中。我還記得我很喜歡的二十世紀哲學家烏納穆諾在《生命悲劇的意識》中寫道:我們必須想像那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這還只是我了解他們的第一步。



當具實踐力和流動性狀態碰上固定概念

書評(一):KL. Camacho, The culture of commemoration (2015)

大洋洲的社會不能以靜態的方式看待。不管是從時間上面還是空間,甚至是觀念,大洋洲地區的文化的流動性相當明顯。從中,我延伸出問題是:當這樣的流動性遇到西方僵固的概念時,大洋洲地區的人們是如何反應?比如說,面對國族主義,國家,固定的政府型態,殖民。會產生這樣的問題,是因為西方社會文化自十九世紀以來有著以線性、靜態的角度去理解過去的方法,那麼碰到在概念、行動、理解上變動不定的大洋洲社會,這之間會產生怎麼樣的互動?以及動態的實踐(和理解)的力量和靜態概念究竟有何不同?又能給與什麼樣重新思考的角度?在傅柯的作品可以看到類似的思考,不過傅柯觀察的是西方現代國家,尤其是現代國家發展的過程以及人對「建構主體性」的反抗(因為現代國家作為一種新的統治形式,有著極大的建構主體的權力),他認為「也許在今天,我們的目標不在於發現我們是什麼,而是拒絕我們是什麼。」也就是注意歷史的理解如何可能受到現代民族主義的影響。我認為不只是在現代國家內可以看到這樣的反抗,在大洋洲上我認為也有對此的反抗(而不是只是認為民族國家是理所當然的統治模式),也許不是用抗爭、革命的方式進行,但那並不意味著沒有力量。

一、內容:

The Culture of commemoration一書對此進行頗深的闡述與解釋。作者,身為查莫洛人(Chamorro),提到他特別要去觀察馬里亞納群島當地住民在日常生活的實踐,這其中的原因,是因為國家長期以來在歷史敘述的話語權占有極大的霸權,透過辭彙中的意識形態擾動該控制地對於過去的記憶,形成國家想要聽的歷史。透過研究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馬里亞納群島,特別針對關島的查莫洛人,探討他們游走於西方概念與制度中的動能(agency),也就是個人如何在(極容易被國族主義操作的)歷史中,仍得以製作出多元的記憶產物,而擾亂原本被國家固定的對過往的看法。透過島民的口述故事、音樂等去更進一步探出當時事件被經驗的狀況以及「人」記得的樣態。正因為(個人)記憶是不斷地making(製作|改變),而能夠挑戰固定的國家論述。(作者受到Vincent Diaz等研究者的影響,並試圖以大洋洲島民為主體重新檢視探究過往。)

有別於傳統史學的訓練,作者在文中大量使用口述的資料和檔案,在歷史學中,口述性質的資料長期以來被視為主觀的產物,無法當做文獻檔案使用,作者對這樣進行研究的方法感到質疑,並清楚地看到歷史被操縱的面向,他透過紀念日和儀式的狀態鮮明地表示當地人對於國家論述的回應。長期以來,大洋洲的歷史被軍事史、殖民史給佔據,國家的力量躍登於這樣地方的歷史,然島上的島民不才是主體嗎?我想,作者在書中給予了查莫洛人非常強大的,理解過往的角度。他表示,即使查莫洛人沒有起身革命、發起暴動,但是日常性的實踐反抗不斷上演著,以只有查莫洛人有的幽默去應對。或許這樣講太天真了,忽略了當地人仍舊受控於各種意識形態之中(受困於同時身為查莫洛人和美國國民),但是,作者揭露的是多元的回憶和製作歷史的方法,才是去真正理解大洋洲的過往。這個地方不是一個被宰制、剝削、貧窮而可憐的地方,而是有當地人真真實實地活過,並且留下活過證明的地方,藉由型塑記憶展現查莫洛人的力量。

(補充:根據蕭阿勤在〈抗日集體記憶的民族化〉一文中,引用霍布斯邦(在〈發明傳統〉一文)對於民族化的看法,他提到,民族化同時具有兩方面的意義。第一、民族化指的是將某依段過去所涉及的「我們」的先行者(或祖先)呈現為「民族主義者」。也就是將這些先驅描述成自覺地認知到自己是依個民族的成員、相信自己所屬的這個民族利益與價值高於一切,同時追求民族在政治上的獨立自主,並且他們有許多值得我們紀念的言論與行動,都是基於這種民族主義者的身分與認同而產生的。第二、基於上述論點,將這一段過去視為「我們的」(我們民族的)過去,賦予這一段過去一種民族的性格而使之成為「民族傳統」的一部份。)
歷史的書寫,想來這是一件極為弔詭的事情,歷史性的記錄留下來的原因,正是要以文字掌握對於過往的話語權,並且塑造自身的重要性,演變至今,歷史舞台上演的不再只是人類,更是國家。在二十世紀的歷史論述中,歷史學者極力地排除掉人的存在(唯物的影響?),力求歷史能保有所謂的客觀與科學的性質,但是作為一門與人有關的知識,歷史學慢慢的背離了紀錄與解釋人的活動的初衷。二十世紀的歷史反而是國家擬人化極度狂盛的時期,當我們在看十九到二十世紀(甚至二十一世紀)的大洋洲島嶼面臨的情況,我們看到的是一群各島的「島民」外來「國家」(autonomy vs. authority)。國家和政府是個巨大而笨重的東西,在試圖掌握與施展權力(包含歷史的話語權、地景塑造、制度、節日慶典等暴力)的當下,大洋洲島民也反過來重新賦予國家作為的意義,甚至是作為交涉,他們在日常生活實踐的經驗和劇烈的改變,可以說正好與國家希冀永恆不朽的渴望相左,而這之中耐人尋味。不過,作者提到這一切背後牽涉著更為複雜的文化要素,雖然討論是偏向概念理論,但作為討論國家的歷史論述和個人記憶對於歷史的再製仍是個有用的切入點。

二、概念:

作者在書中處理數個大概念;一、文化的作用影響;二、殖民主義對於歷史論述的操作和當地人的反抗實踐;三、國家論述的持續(紀念日的儀式形式)與島民的記憶重製的實踐。這本書書有著大量的案件、論述的對比,透過文獻和當地人流傳的故事/音樂/笑話去對比出一個更為生動的過往。

更細一點的去說明,第一個部分是探索查莫洛人形塑認同和抵抗,並對比不同殖民地的文化差異造成的不同記憶和論述的結果;第二部份,則是探索殖民主義對於戰爭記憶和歷史論述的影響,也就是分析不同的殖民狀況如何影響文化內和跨文化的互動,以及馬里亞納群島的戰爭記憶。(馬里亞納群島同時有兩個殖民者存在:美國和日本。美國佔有關島,而日本在二戰曾一度控制關島和北馬里亞納群島)。作者參考White的理論,以當地人的戰爭記憶對比國家的歷史論述,特別是關注國家對於效忠(loyalty)與解放(liberation)的操作(因為這之中有鮮明的「國家」的存在),,以及戰爭前後的記憶和論述的延續。接著就是討論島民在記憶與紀念過往的實踐活動(the making of history),歷史不只是像國家宣稱那樣版本劃一地、靜態地停留於過去而已,對於島民而言,過去永遠不會過去,因為島民會不斷地拿來重製,一切宣稱都是動態可塑。即使是殖民的當下,島民有他們變通方法,比如在故事中,關島的查莫洛男孩表明自己在被迫膜拜天皇時,手裡事實上是緊握著藏起來的十字架。

我認為作者採用了White的理論作為殖民政府論述的檢視這一點很有意思,雖然冒著簡化的風險,但是清楚呈現兩個殖民政府的性質對於馬里亞納群島產生的不同作用(區分成關島和北馬里亞納群島地區)。在關島,美國採取了如同在美洲大陸的做法,要使查莫洛人效忠於美國政府以換取公民權並進行社會控制,也就是,關島的歷史論述和記憶會有個核心的概念:忠誠(loyalty)。而反觀日本,其殖民政府除了要求對於殖民母國的效忠之外,也要求該地的島民要夠自我歸屬於日本,並透過教育,英雄塑造,制度,通婚,勞力移民等達到效果。但在戰爭後,這樣的狀況使得北馬里亞納群島的人們經歷了感受強烈的解放過程(liberation),然而從日本手中解放的這個狀態,在關島卻被美國政府淡化此事,因為關島必須記得的解放日是另外一天,那就是美國從西班牙接下關島的那一日。仔細地研究這個詭異的狀態,不難關島老人的口中發現類似的話語:「在戰爭前日子好多了。」但是整個狀態事實上仍是被殖民的狀態(西班牙->美國,美國->日本)。不過這並不代表著查莫洛人就會按著殖民者的意志在作為,在挖掘各樣的故事時,便有許多有趣的事情等待解讀。

二戰之際,關島的查莫洛人和日本殖民者的關係緊張,查莫洛人在日常生活中抵抗殖民者,比如不服從殖民者的命令,當地家 族阻止女孩與日本的士兵通婚,兩群人之間保持著頗大的距離。在當時的關島,日常生活中最具有力量的抵抗形式就是音樂(還有宗教的禱告,查莫洛人的幽默等),如在音樂有的放入美國的代表符號(山姆大叔)並視他為要拯救關島的英雄,有的則嘲弄前來殖民的日本人。對此日本人似乎是視關島查莫洛人為極為無理的他人。然而當眼光看往距離相當近的塞班島時,卻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塞班島長期受日本的殖民,而在戰爭的情況下美國砲轟過塞班島,可以想見北馬利亞納群島被美國「解放」也許不是一件那麼好的事情(與日本有關的查莫洛家族的清掃啦、冷戰的軍事佈置和土地控制等)。作者特別提到大家在描述戰爭時應該試圖超脫戰爭勝利/悲劇的二元論述,因為那不是在回顧過往時真正重要的事情,那會落入國家論述的圈套,研究者不應忘記透過當地人的記憶、與過往連結的社會關係去看歷史。

三、結語:

美國對於戰爭的記憶、歷史的形塑有著極強大的控制和影響力,包括在紀念碑、象徵符碼、儀式等等,在戰爭後,關島上的紀念日仍帶有強烈的宣示忠誠與榮譽的意味,不過,並非一直都是如此。關島在冷戰中後期開始由美國推動觀光業的發展,紀念日的活動也有著對外宣示包容過去的能力(以宗教形式),而到了現在,關島的人甚至意識到島上的土地被美國佔去使用而要求還回,紀念日可以不只是美國意義下的紀念日,甚至也可是過往的查莫洛人和現在的查莫洛人的聯繫(政治上、精神意義上),查莫洛人歷史的再次實踐,使那些真正重要的、關於查莫洛人的故事,在這一天能夠不斷地被生產出來並且記得。這樣的說法也許仍不為人所熟悉,但是這是一種更加成熟的、有力量的視角去對抗二十一世紀仍然在太平洋存在的美國殖民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