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0日 星期二

我的語言地景


*沒有定義、抒發的文章

語言地景(之後才查了定義,似乎是):「特定領域或區域內公共或商業招牌中語言的能見性與突出性」、「語言地景除了是該地域中語群間相對權力消長的象徵性、訊息性標記外, 更是能反饋到人們的語言行為、語族認同,以及政治、經濟與文化資本的重要力量」(萬宗綸,2014)

我的語言地景
我是一個語言的漫遊者,在這之中遊蕩,尋找屬於自己晦暗不明的角落,接著在那裡抽生出燦爛奇異的語言花朵,我不是哪裡人,我講這裡的語言那裡的語言都無妨,我不願被歸類(別人也難以歸類我),我要自己發芽建立。我想寫中英法交纏在一起的歌與詩,以及戲劇,我的語言是混雜的、是易軌的,在這裡我將是我自己(而不是被認定的),我多麼喜歡這樣的我自己。母親對我說,我的思想是自由的,語言中我能夠漫遊。我的嘴角開始揚起微笑,我將唱著我的詩歌,搖擺地踏上地圖上的路程。
初寫這份報告時,我試圖以一種彆扭的中文要來進行對談,我不想面對這個問題,一直以來,這都是一份質疑,因為我容貌(較白的皮膚、淺色的眼珠),我會被問「妳是哪裡人?」、「妳會講中文?」、「說兩句法文來聽聽」,對方的好奇探問對我來說都像是一把量尺,我正在被打量、被觀看,卻不被理解。我不希望是透過這一層被別人「知道」,我就只是我,不是「會講法文的混血兒」,也不是「中文好的出奇的法國人」,我就是我是的,這些標籤很多時候侵入到我的生活裡要替我出聲(有時候我根本不用出聲,旁邊的人就會幫我說明我的身世、我會講的語言,就像我的發聲筒一樣,我不是我,我變成是被講的「她」),我努力抵抗,但這抵抗之中漸覺厭煩,有時候最後乾脆放棄抵抗、放棄解釋。
「如果你想這樣了解我,那就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我一直在試圖想著「我是誰」,可我不是誰,我就是我,那問題就在於「我是如何理解我自己的」,如果連我都不能在這裡暢快的講出話來,那所有人連同我自己就繼續這樣自欺吧,我需要坦誠、坦率地把我看到、我想到的事情一一寫上,作為紀錄,作為反思。我刪了又刪這份報告,我想試圖解開彆扭,而不是複製印刷既有的彆扭,所以我想要放開來講,就像是放開來唱歌一樣,我的自卑、我的困惑是相對而來的,我和別人不一樣、我不是和你們一群的,但那又怎麼樣?我得首先關心起我自己,如果連我都不能講出我自己,那麼還有誰能呢?我得冷靜,把這些一一來講,一一觀察分析,並且有勇氣,一一面對。
我擁有雙重國籍,母親是法國巴黎人,父親是台灣嘉義人,從小接受母親安排在台灣接受教育,只與母親、祖父母講法文,父親會講台語,但他似乎從不覺得有必要教導我台語或者以台語對話,但因為小時候喜歡看台語連續劇的關係,我好像能夠聽得懂台語的一些對話(母親說即便她會中文,台語聽起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但也僅止於此。母親和父親之間的對話是中文,母親和我、弟弟的對話是法文,我和我父親的對話是中文,於是家裡有了一層詭譎的隔閡,因為父親聽不懂法文,加上父母其實相處不睦,對我來說,語言的撕裂感變得格外強烈。不只認同問題上拉扯著我,生活上也拉扯著我,我想兩邊討好,但那回憶想起來是痛苦的。雖然一同生活,但事實上我與母親緊密,相對與父親疏遠,親情上的關係也許反映著我與語言的關係,同時親密,同時妥協。
我很多童年的秘密都是用法文訴說,我親愛的祖父的故事也都是用法文被講出、在我腦子裡保存起來,對我來說,故事、神話與電影都是用法語被講出的,我經常陶醉於那種流暢舒緩的聲音和綿密的詩性裡,是太陽下水流似的發光。而中文,是權威的、教育性的語言,中文古文和古詩詞對我來說具有極大的吸引力,我喜愛那裡的律動、簡潔,我熱愛中文字,繁複的描摹起生字簿裡字詞,翻閱字典就像是一個一個世界的呈現,一塊圖案、一個符號便有它自成一格的意涵。
但我討厭現在中文使用上的冗贅、陳爛(斷裂感、以及誤解的充斥),我甚至覺得我的中文會話仍然不仔細(我沒有自己對於該字詞的定義),我在一般的對談中講中文時其實並不自在(有一種不完全的感覺)。對於嚴肅的公開講話會傾向使用中文,這大概是因為我的法文詞彙太少導致說話得反覆思索(就像是講出英文,我會不小心重複),我有相當程度的自信能夠精煉地掌握學術性中文的分析解說,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傾向會使用非常破碎的句子來表達概念、我的想法,甚至來回反覆補充,像是不斷想要自己說清楚,向自己說清楚。聽我講話的人有時候會不耐煩,當然我也可以重點式的講話,但那就變成我之外的,就像是我觀察的對象,那就不是我。我對我的了解是摸索的、是黑夜中逐漸習慣黑暗的眼睛,是有待商榷的、不確定的,是變化無常的。我不喜歡被綁縛,我需要常常逃脫,甚至偽裝,有時候我需要發明,重新發現,賦予字詞我自己脈絡上的定義。
回來繼續和您講講我的童年,我在中文、法文間來回擺盪,曾經我把我所使用的語言和認同綁在一起,但我失敗了,我想變得更為伸縮有彈性,沒有非如此不可,所以我可以選擇偽裝,我可以選擇保持距離。當然,小時候的我會很渴望融入群體,和那些人玩在一起而不是被排擠、被嘲笑、被羞辱,在台灣,如果說我是台灣人,別人會說「妳不像阿,而且妳說法文,『真好阿』。」我真痛恨聽到這種語調;如果我說我是法國人,別人回應「可是你是台灣人吧,和法國人還是不一樣」,或者「喔?所以妳想說什麼?」所以這些問題就還是先跳過,這對我來說是個假問題、是死胡同,是他們要去分類、想要分類,而我因為他們顯露的要求而想要從屬、想要被認同。
我可以自成一格,就像是中文字的「我」一樣,是一個單詞、一個世界,不是成為「我們」。如果用海德格爾或者保羅策蘭的話來講,我的語言就是我的故鄉,那我的故鄉是雙重的,我能夠跨界游走,是的,我是該以此自豪的。以前的我沒有這種自信,我想要讓別人接受我與普通人無異,我排斥我的「特別」,我在對話上學習大家的說話習慣,大放厥詞或者抱怨,或者最後我失敗了,我只好長時間的沉默。這樣的「一體感」的渴求一直困擾著我,但如果我起來說,您的界定是您的想法、您的問題,您的好奇是對我的殘忍,「這一切都不關您的事」,母親有時候會這樣對著(好奇探問我們背景的)計程車司機講這句話,有時候我覺得這樣太不留情面,可是那卻是真真實實的實話。在我們脫口而出看似冷漠的話,卻是我心裡的坦誠。
學校的鄉土教育一直讓我困惑不解,那不斷洗腦式輪播的歌曲,從台語歌、客語歌到阿美族語(和其他族)的歌曲,以及語言課程的被迫上課,我很排斥這些事情。國小的語言課程我選擇學習阿美族語(雖然我現在也會傾向稱呼他們為Pangcah),原因除了是因為不想要和同學一起學台語、客語(那真的很糗,我一句也不會,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也是因為母親是做原住民語言研究。她看到課表的時候和我說:「阿美語是很美的語言。」於是我就去上課了。每當到了語言課的時候,我就會拿起課本,獨自一人離開教室,前往語言教室和老師學習阿美語。這兩年的學習給了我很大的衝擊,我記得那時候我無聊都是哼那魯灣來排解,我喜歡歌詞,也喜歡旋律。我記得我阿美族語學得很好,甚至比法文還好,老師教的每一個單字和句子對我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都美得不得了。
最後一年,畢業之前,我被派去當阿美語歌唱比賽的代表(老師覺得我唱的好、又講的很標準),我很少參加這麼大的比賽,老師甚至還回老家拿一整套衣服借我去唱歌。但那個比賽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突兀、奇怪又傷心的事情,底下的人都是原住民族(當然,尤其是阿美族)的小孩,他們穿上那些屬於他們的服裝唱歌時,我瞬間面紅耳赤,我的白皮膚在這裡顯得相當奇異。當時候的我非常混亂,甚至將涼鞋穿上去打節拍,唱完後,評審和我說:「妳是哪國人呢?」我閉起眼睛,幾乎快要流淚。「妳很有勇氣呢,不過我們阿美族人唱歌是不穿鞋的。」我看著我腳下踩的鞋,我真想要下台,我看見許多人投向我奇怪的眼光(那種意思想起來應該是:「又是一個來湊熱鬧的人吧。」)下台的時候我很悲痛,我是多麼熱愛這個語言,盡力唱歌後,我終究被認為是「局外人」。我當眾在台上出糗、被詢問、被某種程度上嘲笑(妳做的和我們不一樣喔),至於我唱得好不好,標不標準,有沒有精神,也都不是她們要去評審的對象了,我已經出局了。之後,我一句阿美語也無法開口講出了。
過了這麼多年,我仍不願意再去接觸任何有關阿美語的東西,一直到我結識原聲帶社的人(我去上童元昭的原住民議題課程),一個阿美族(對部落也十分有認同感的)男孩,有天夜裡一起走回家的時候,我們放聲在無人的馬路上唱阿美語的歌,一起大笑,我才想起來我多麼愛唱這些歌,即便我根本就不是阿美族人,但我多愛這些,我多麼快樂啊我唱歌的時候。
小時候,我和母親去各個部落做田野調查,每一年有一段時間住在萬山和多納村。我記得很深,第一次到部落的時候我們被一群小孩簇擁,然後被指著說:「美國人!美國人!」蘿蔔般高的我記得聽到這種話都會又憤怒又傷心,同時覺得丟臉,為什麼我們會要被這樣對待呢?我那時並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別人,我並不會指著他們說「媽媽你看,原住民小孩耶」。我喜歡萬山和多納的山水,喜歡吃神父拿給我們的地瓜,喜歡柯阿香民宿裡她的雕刻和手掌形狀的椅子,喜歡伊布露開的早餐店裡的咖啡牛奶和蛋餅。後來我喜歡和小孩子們蹲成一圈在那裡打發時間,我那時候有一個朋友,我記得我們很要好,在我收藏童年玩具的盒子上貼有和她的合照,可如今她去哪裡我一點想法也沒有。母親與發音人工作的時候我就待在旁邊,我一點也聽不懂,可是我喜歡部落裡的人相互講話的語調和模樣,還有發音人開懷嚼著檳榔的笑容。
在部落的生活是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也是我構成對於台灣的認識的很重要的一環,可每當我和別人提起關於南島民族的事情時,人們竟然會有困惑不解的神色,「我們真的是活在同一塊地方嗎?」我時常這樣疑惑著,「你們的想像是生活在哪裡?那塊大陸嗎?」母親和我說,我面臨的問題和台灣的原住民很像,某種程度上也是認同問題,為什麼不會再講族語了,為什麼不願意繼續學?那是因為認同不在那,那一些社會上的開玩笑,我知道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殘忍的霸凌,語言上的暴力,甚至社會還沾沾自喜這樣的語言暴力(原住民就是怎麼樣、「的啦」的結尾……)到底這些想法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沒有親自了解過就要這樣講?小時候,我很常因此被氣哭,這些決定、被別人認為理所當然的麻木地劃傷了我。
但是,不能這樣下去了,我真的不想這樣下去,「您們怎麼看待都與我無關」。我要說的是,我的母語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法文,而是一種介於之間被我混和的語言,交纏在一起的說話和思考。而我願意保持這樣的語言的相對渾沌,也不願把這些拼命純化、拼命地想向其他人一樣講話。羞恥和自卑,格格不入和突兀,都不再是我的缺陷,我想這樣對我說,我將視為某種突破封閉的積極動力,就像是波特萊爾或德波筆下的漫遊者精神式地突破資本主義框架和城市規劃,我也是精神式地突破統治者語言的限制以及認同問題,在這裡遊走,在這裡偽裝、保持距離。有何不可呢?我是想這樣說的。
每個人的語言地景都不一樣,且十分複雜,即便在(台灣)統治者的規劃底下似乎清清楚楚(您看看那些統計數字的詐欺和覆蓋),政策方針施行看似順利運轉,但實際上人們或多或少面臨語言認同的問題,那些殘忍的二元切割、社會關注的多寡都在使這些語言地景逐漸單一化,人們的語言成了破碎的單詞,認同成了唯一,我們想要反抗,卻看到社會的漠不關心。但誰管那漠不關心呢,那都是他們的問題,就拿起你的語言,開始說話吧,只要開始了,我樂觀地覺得,地景上的生物(你的說話方式、字詞等等)又會活潑潑的在你用心種植的角落發芽。我們不必要一直陷入這種看似逃不出的窘境,是的,確實有那些問題,我並沒有說沒有。可是憤怒和不滿後仍要去實踐些什麼。我選擇遊走,易軌越界,選擇混和,選擇兩邊都是我的家,兩邊都不是我的語言,我選擇灰暗的混沌作為我認同的對象,那就是我抽生的地方,我的地圖沒有特定目的,我的歌曲裡也不盡是些歡樂,但絕不繼續消沉,因為我們活著,語言乘載著文化,我們意識到從身上長出的新的東西,有勇氣地去實踐、去定義,去重新理解。誰也無法在這上頭再限制、權威性地責備你了,你也自由了,你就是你。
後記:
這份報告我來回書寫至少有三種版本,前兩個版本十分彆扭哀怨、我甚至想抱怨所有我被貼上的標籤,可是我想著那沒有用,事情也不會因此好轉。朋友和我說,我雖然受雙重語言所苦,可是當我在他面前流利使用法語和法國人交談時,他十分窘迫,因為我忘了幫他翻譯。我想到,也許不能只是以單方面作為語言受害者。所以我想到的是,提出一個可能性,至少是一種嘗試,使自己能夠有自信地勇敢往下走(而不是把自己視為受害者)。我剛看完介紹德波的書,我很佩服德波的游移性,以及對於晦暗不明的接受。我們往往想要乾淨地歸類,可是當我們看往現實,往往不似數據那樣切割清楚,現實擁有一種難言的曖昧,大家都是在一種有點說不清楚的狀況下過活,我們該怎麼辦呢?
母親和我說,我的自卑來自於「我想要成為我想要的那樣,而不是現在這樣」,我十分排斥我現在的自身,那如果我接受呢,我轉換視角地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呢?如同這個下午的陽光一樣,我越寫越開心,像是拿著刀撥開雜草,重新挖開堵塞的水流,我喜歡在我的語言裡生機活潑的面向,在這裡創造。「其不美哉阿」,胡適晚年喜歡這樣對人講,是阿,其不美哉,我的中文、法文交纏,我學習得來的英文、阿美族語,其不美哉阿。就在夜晚繼續放歌,即便繼續受到質問,我也無須害怕,我是一個語言漫遊者、一個偽裝的賭徒、憤世忌俗者、可怕的擾亂者,我就是我,遊戲式地漫遊穿梭在這地景之間。

1 則留言:

  1. 是到後來,我才知道,所有外在的標籤,包含膚色,包含語言,都不能真正的定義生命的個體。就像小王子說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身上那些無法言說,游離渾沌的部分,或許才是我們最珍貴的資產。

    我也想來寫篇我的語言地景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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