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5日 星期日

傷痕文學中的處理、面對與書寫

傷痕文學中的處理、面對與書寫
──探討巫寧坤《一滴淚──從肅反到文革的回憶

林意真[1]


前言
        本次的研究報告,筆者欲討論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從肅反到文革的回憶》(A Single Tear),並試圖從中討論作者如何處理自己與歷史的關係,又如何拿捏與歷史的距離。在人性意義的層面上,巫寧坤又展現了何種省思,而反觀這樣的傷痕書寫,代表著什麼?又產生了何種作用?這些都是筆者將於本篇報告中呈現的面向。
        報告共分四個章節書寫,第一節「作者與傷痕」簡述作者背景與傷痕文學的由來,並針對書寫的意義作深入討論;第二節「切入書寫的角度」主要講述作者與歷史之間的關係、使用什麼樣的角度與材料來書寫,而又如何拿捏之間的距離;第三節「人性與傷痕」則探討該文本反映了何種時代的面向,另外也加入筆者的反思;最後一節則是回顧與結論。而使用的資料主要是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從肅反到文革的回憶》[2],另外也使用如鐘怡雯的〈一個人的歷史──論巫寧坤《一滴淚》的苦難敘述〉[3]、鄧利的〈再論傷痕文學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4]與胡秀雯的〈改革開放與傷痕文學興衰之研究(1977-1979)〉[5]等論文,和一些評論與序言如黃燦然的〈二讀《一滴淚》〉[6]與余英時的〈國家不幸詩家幸〉,最後也參考「獨立中文筆會──巫寧坤文集」[7]網站的資料。

一、作者與傷痕
巫寧坤於一九二年生,爾後於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英文系博士,一九五一年受燕京大學之邀而放棄博士論文,從芝加哥大學回到了「新中國」教書。但自此展開一連串的苦難,包括被列為右派批鬥、送入北大荒勞改等等,苦難延續至一九八年偕妻兒回到美國為止。巫寧坤在美國將這一段經歷譜寫成自傳A Single Tear(《一滴淚》),於一九九三年以英文寫成並出版於紐約,爾後於二〇〇二年由遠景出版社於臺灣出中文版,二〇〇七年則由允晨出版修訂版本。[8]
巫寧坤先生在《一滴淚》的〈前言〉曾言:「『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但我是否徒然半生受難,又虛度短暫的餘年?這是我不得不正視的問題。為了不辜負苦難餘生,不辜負千千萬萬同命運的死者和生者,我至少可以把我們一家三代人在中國大陸數十年的親身經歷忠實地記錄下來,其中的悲歡離合和眾多的知識份子家庭大同小異,滄海一淚而已。只不過我們的故事涵蓋了整個新中國的歷史時期。這樣一部紀實作品,儘管有強烈的個人情感色彩,不僅可為當代中國生活提供獨特的見證,而且對於以悲憫情懷理解人和歷史或有裨益。[9]巫寧坤明白地講述自己書寫的目的,與〈傷痕〉作者盧新華所言「這個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特定時期,我們這一代有義務去總結它、反映它」有類似的意圖。[10]
傷痕文學始於盧新華的〈傷痕〉一文,開展了中國以文革時期為主的傷痕文學書寫。而本次報告採用對於傷痕文學的廣義定義,也就是《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1966-1982)》的說法,「傷痕文學,即受傷害人的文學」。[11]巫寧坤的《一滴淚》書寫並非一特例,而是時代的環境所使然,然而討論、書寫傷痕的作者那麼多,為什麼要選擇《一滴淚》作為討論的對象? 黄燦然先生的〈二讀《一滴淚》〉一文能對此作出解釋:「那時看過的知識分子寫他們在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文革時期的遭遇的文章和著作,並沒有給我留下特別深的印象。是的,關於苦難的描述,也會變得叨叨絮絮,令人厭倦,如果你沒有獨特的角度和獨特的文字。哪怕是巴金的《隨想錄》,也不能怎麼打動我。」可見得,巫寧坤的書寫與他人並不相同,是有其特殊之處。而黃燦然坦言「我成長於文革後期,雖然讀各種有關苦難的描寫,但總無法喚起與受害者相同的經驗。它們彷彿留下很多空白,需要讀者『填充』。這裡涉及一個問題,也即如何使未曾親身體驗過那些遭遇的同代人(例如香港、台灣和海外同胞)和後代(如我輩,以及更年輕的一代)裝上一對眼睛,如臨其境地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就是作為傷痕書寫,一味的抒發自己的痛楚、情緒只是作為一種短暫的宣洩與報復,卻達不到對於時代的體認與省思,反而留下的是更多空白與不理解,使得下一代對於歷史的記憶逐漸消亡。然這就失去了這樣書寫的意義,但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找回了深度與廣度,在〈二讀《一滴淚》〉寫道「巫寧坤給了讀者一對活生生的眼睛,不僅因為這本回憶錄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而且因為楊先生(楊絳)和季先生(季羨林)受苦的幅度、深度和時間跨度,都遠遠不如巫寧坤。可以說,巫寧坤一家人的遭遇,完完整整地呈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從五年代初至七年代末的全幅圖景。當我第一次讀罷這本書,我意識到自己思想上發生深刻的轉變,它使我清醒起來!」
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除了見證者記錄了這一段時間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也寫下了當時候各種人的心態。然而雖說是傷痕文學,但從《一滴淚》中找不出情緒性批判的部分,巫寧坤儘量照著記憶如實地寫出自己的歷程,並且費工地書寫了一段為期二、三十年的苦難,其跨度之廣還未曾見,且從二〇〇七年的修改版出版可知巫寧坤對於《一滴淚》內容的盡力修正。內文其中幾章是由妻子的口述整理而成,也就是寫作的視角並不僅限於巫寧坤一人,同時還包含著妻子的看法。而內容也令人動容,而這樣的情緒觸動已經超越了仇恨、同情,進入到思考「身而為人」的層次,而這是文學中能夠帶出的最高精神,因為這是歷史所呈現不了的面向。當然,有些人會說這樣的書寫是某一種的虛構,並非真正的歷史,但筆者想,傷痕文學的書寫本意就是描繪出歷史、政治所觸及不到的人心面向,你很難看到一本史書在講人的「情感」,或者以此剖析時代,然而「人」的元素才是了解一個時代的真正核心,而文學補足了歷史這一塊的缺憾。而對於這樣的文學書寫,除了抱持欣賞文學的態度之外,不可忽略的就是背後所承載的事物。
然傷痕文學的書寫也有其短處,如同上述所言,有時情緒性的文字溢滿,充斥著大量除了自己以外看不懂的情節敘述,落入不斷碎念的循環模式之中,咒罵、污辱、痛恨等尖銳情緒並未在時間的流轉中沉澱,反而出來成為報仇的工具。究竟「傷痕文學」的用意在哪裡?為什麼那麼多人看了那個時代的書寫會流淚、會嘆氣?這必有其原因存在,而且有探討的價值。傷痕書寫應是作為一時代人的照明,除了不願後世重蹈覆轍之外,同時也點亮了人性在亂世中的這一面。在《一滴淚》 中便可看到此面向,比如第九章的由李怡楷口述的〈探監〉最後一段寫到,「配給已經成為這片國土上的一種生活方式,所以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抗爭。寧坤急匆匆趕往地裡去勞動,他回過頭來看我們一眼,我瞧見眼淚流下他那蒼白的兩頰。」讀到這一段眼淚也會不禁地流下來,寫的雖是特定時期所發生的事情,但是彰顯的卻是人類所共有的、普遍性的情感──「愛」。這樣的愛並不只是男女間的歡愛,而是包含著博愛與寬恕,就像是《巴黎聖母院》裡,美麗吉普賽女郎施予乾渴、被人唾棄的卡西莫多水喝,而使眾人與卡西莫多落淚的感動一般,這種愛是化解冷漠的情感。巫寧坤的書寫重要性就在於他真誠地奉上他唯一且珍貴的水(經歷與感情),給予乾渴而眾人唾棄的文革歷史,而這樣的畫面是使人感動的,因為寬恕是最困難的美德。
在巫寧慧的一篇〈哥哥巫寧坤的《一滴淚》〉最後提到:「在送給我的那本《一滴淚》扉頁上,寧坤寫道:『四十年來家國之痛化為滄海一淚,兩家老小風雨同舟,滄海歷經,終成正果。』」對於過往傷痕,巫寧坤選擇將其化入茫茫眾生的苦難之中,將自己融進時代之中。其實,這樣的寫法和態度並不常見,因為就傷痕的書寫者而言,最忌諱的就是將其苦難化約為與他人類似的景況,因為這會使歷經的人認為你在簡化、忽略他的痛苦。然在仔細回想人類史上的種種事跡,這樣的悲痛也並非一人感受過,所以,「傷痕」書寫的切入與觀察十分重要,這給予的不是同情與分析,而是「理解」。下一章就將針對巫寧坤的書寫切入角度作更進一步的討論。

二、切入書寫的角度
        巫寧坤先生初寫這本書是以英文完成,在胡秀雯〈改革開放與傷痕文學興衰之研究(1977-1979〉的論文之中提到這樣的書寫語言是否是將西方世界作為預設讀者,但根據余英時先生在〈國家不幸詩家幸〉的序文之中提到中文版本的敘述相較英文等語言詳盡,有較高的價值,所以筆者猜想是因為中國的禁書政策等種種考慮才未以中文書寫,但是作者主要是希望將文本呈現給中文世界的讀者們,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同樣旅外的華僑。
巫寧坤《一滴淚》的書寫並未借助任何日記、史料,基本上僅憑藉著記憶與妻子口述寫成,在書籍甫出版時,據傳有受中國某些人士抗議內容不實,遭到不小的批評。然而,我們必須想到這樣書寫有其侷限性,接受其部分虛構的部分。如同章詒和的〈最後的貴族〉,裡面的受世人遺忘的康老與羅儀鳳活生生的在文中繼續活著,這不就是書寫帶來的力量?將人物與記憶放入文字之中,讓後世接觸時仍能夠回想當時的景況,而之中是有虛構的必要。巫寧坤未說自己是在寫文革時期的歷史,而是自己與家人的回憶與經歷,每個人有不同看事情的角度,就像佛教裡的因陀羅網,結點的寶珠反照著自他一切的寶珠之影,無限交錯反映。歷史無法以單一個人的角度敘述完畢,而文學便是了解其中層層映輝中重要的資料。而且巫寧坤的書寫切入角度還有一點頗有意思,據余英時的說法,《一滴淚》是他讀到的第一部「右派自敘」,也就是當時這樣角度的書寫是稀少的。筆者猜想書寫這段歷史的作者也許比較多是潮流中年青人的自敘,比如說傷痕文學的代表盧新華,〈傷痕〉一文便是他在復旦大學時完成的作品。
巫寧坤按著時間順序書寫自己的經歷,從一九五一年自美國回來,至一九八〇年回去美國為止整整二十九年經歷的書寫。上述已言,這樣長時間的敘述是難得的,然巫寧坤的書寫並不拖泥帶水,簡潔樸素的寫下自己的種種經歷。在遭遇到的各種狀況之中,巫寧坤都不忘寫上自己讀過的小說、詩詞,與當時的心境。
而從其他巫寧坤寫過的翻譯、序言和介紹之中,也都可看出巫寧坤的寄託,比如在評哈金的《等待》一文[12]中,巫寧坤寫到:「這是一個真實的善良的小人物的靈魂的受難。哈金讓他的主人公歷經了漫長的『為等待而等待』的自我毀滅過程,終於面對青春和生活的廢墟,展示了他靈魂深處的痛苦、悲哀和絕望。他的靈魂在泣血,千迴百轉,無可奈何。哈金將一個毫無羅曼蒂克色彩的『三角關係』點化為感人肺腑的悲劇,一個發人深省的寓言。這個等待的悲劇何嘗不是那個時代千百萬人的命運,盡管他們等待的也許是其他的幻景!這又何嘗不是世人普遍的命運!」這樣在書評中的抒發又何嘗不是巫寧坤這一生的感觸,當他看到李政道風光回國與自己落魄的景況,那種嗟嘆不是幾乎讓他心酸嗎?
除了作為傳記、傷痕文學,也許我們也可以把《一滴淚》看作是一個時代切面的寓言,蒼海一「淚」的小人物的寓言。巫寧坤的書寫介於抽離與進入的狀態,有時他客觀地寫下事物的發展,但並不完全漠然;有時又加入自己的聲音和想法,但又沒有謾罵,他像是蘇東坡在〈赤壁賦〉喝醉了酒而漂蕩於茫茫江上的狀態,看著世界雖有其感觸,但又似脫離。他將自己的情感埋藏的很深,藉由書寫慢慢的將潰爛傷口上的息肉挖出,痛苦但是溫柔地看著屬於自己的一部分剝離出來,放入書中。筆者曾經看過國外的一部影片,是在講「同情」與「理解」的不同,同情的人是冷眼旁觀的湊熱鬧,在你發生意外的時候總是說:「喔,真不幸,你應該要注意的。」但是能理解你的人,是把你的悲傷也放在自己身上,也把自己曾經如此的過往拿給你看,「你看,你不是一個人。」巫寧坤在將傷口挖開時,其實也是告訴當代和後代的人說:「你們不是一個人,我也曾遭逢苦難,但活下去!」活下去的呼告,是在看完巫寧坤《一滴淚》時最深的感觸,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你的家人才不至崩潰,茫茫人世間中彼此依靠。
巫寧坤的書寫切入回憶式的,彷彿在隔著過往的自己面對面記錄下話語,透過自己與妻子的兩種角度相互參照,更為完整的托出當時的環境。我們不能否認其中有錯誤或失真的部分,但虛構在此未必是一件不能發生的事情,為了使想像的復原能夠順利進行,部分的誇大是有效於讓讀者對該時代有所深刻理解。然而在書寫傷痕時,巫寧坤又如何面對自己,可能又有什麼樣的感想,接下來在第三章接續討論。

三、人性與傷痕
        雖然巫寧坤在文中不見情緒性的批評與痛責,但是他藉由詩詞表達更深遠的意涵,比如他翻譯他所喜愛的詩人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的〈那支簽文件的手〉一詩,裡面提到:
那隻簽署條約的手製造瘟疫,
又發生饑饉,飛來蝗災,
那支用一個潦草的簽名
統治人類的手多了不起。

五個人數死人但不安慰
結疤的傷口也不撫摸額頭;
一隻手統治憐憫一隻手統治天;
手沒有眼淚可流。
巫寧坤將自己所要表達的諷刺,痛楚放入文學之中紓發,《哈姆雷》等文學著作也是他在被批鬥與勞改的精神依靠。他藉由文學裡人物的力量使自己支撐下去,同樣處於悲劇的人物,是如何掙扎的繼續活著,或選擇死亡。筆者在閱讀《一滴淚》時曾經想過,為什麼巫寧坤沒有自殺?為什麼他不罵這個害他喪失大好年華的政權?為何選擇不反抗?但是轉念一想,當時的反抗是何其困難!在與國民黨打仗造成的種種傷害得經由共產黨修復,而其選擇的方式便是進行有效的控制。國家的勢力伸入了生活每個層面,透過廣播、演講等宣傳手段搭配共產黨與警察的機器掌握了人民的身心。這是一個無所遁逃的天地。在無所遁逃之中,精神遭受到極大的壓力,在後世看來,處境似乎沒有那麼艱難,但事實上那是多大的壓迫。陳夢家、沈從文都是被犧牲的人,巫寧坤看著自己愛的人一個一個遠去,除了感嘆,還有恐懼與省思,也許這可以用穆旦的〈隱現〉一詩來表現這樣的心態:
我們站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我們是二十世的眾生騷動在它的黑暗裡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
我們有複雜的感情卻無處規一
我們有很多的聲音沒有真理
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
我們要理解的不只是他的悲痛,還有他如何在悲痛中繼續活下去。巫寧坤把自己放入什麼樣位置看待自己、看待過往?那三十年逝去的時光在這生命之中又代表了什麼?當代的許多中國人面對這些是悲觀的,穆旦在死前曾做〈冥想〉一詩:
而如今突然面對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
只見它曲折澆灌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普通生活
裡面悲痛地講到「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普通生活」,這是何等的欲哭無淚,對於天地無語的景況。巫寧坤坦言在當時的景況,只要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旁人便紛紛走避,當時候的知識分子各自自身難保,彼此根本無法慰藉,沒有唱酬詩文,也沒有如見知己般的擁抱,只有檢舉、冷漠、排擠和孤立,人被仍進了一個懸浮的、怪異的狀態之中。巫寧坤將自己與眾人的心態樣貌描繪進《一滴淚》之中,包括不信任他人、對於死亡的麻木、飢餓造成的掠奪,人們不得以照著存活的本能而活,巫寧坤也在這樣惡劣的環境成為弱肉強食其中一分子,但他還記得自己是個人,在收到優美的小楷書法還是會心疼而向別人分食麵包,仍然半夜挑燈看書。眼淚在這本書並不氾濫,就像書的標題「一滴淚」,這樣的淚是不明顯的,是在諸多的事件底下被埋沒。但是若細看,會看到巫寧坤的眼角流下來的眼淚,還有從書中延伸出來的,讀者的那一滴淚。
        在面對遭逢劫難而形成的傷口,有時我們選擇忽略而以為會癒合,但大多的時候是產生了發炎和潰爛,留下了難以平復的傷疤。我們該如何面對這道傷痕?這一代的辛酸是要讓歷史沖刷而逝,還要要保存?但是誰能寫、誰要寫?書寫傷痕除了願意書寫自己的發痛的過往外,也必須有剪裁技巧使讀者在閱讀時能耐得住性子繼續看下去。這是極為私密的、與讀者斷開的書寫,它的目的不是和讀者對話,而是以公開展現的方式來獲取讀者的認同或安慰,因此,這時常變成一種傾訴,但這往往也會讓閱讀的讀者造成不小的心裡負擔。處理傷痕是困難的,處理文學也是,傷痕文學必須發揮的是歷史之外的對照功能,並提供人心展現的場域,保存當時後的種種情況與情感。但筆者一筆帶過這個部分,對於傷痕文學的書寫者並不公平,筆者並未經歷過這一段創痛,說起這些事情自然是較為淡然,但若自己真的遭逢這樣的劇變,又真的能耐著住自己痛哭、顫抖,而清楚的交代這段時期發生的種種情況,真的能這麼誠實的面對不堪回首的那些行為嗎?筆者在看完《一滴淚》時難掩自己的悲傷,這是我讀過最沉痛的書之一,因為當自己在夜半的時候想像作者如何提筆書寫這段往事時,就會忍不住鼻酸。
        本書給與筆者十分巨大的震撼,感受和黃燦然先生類似,除了深刻的體認外,也對於這一方面的議題與敘述變得較為敏感警惕,如同其在〈二讀《一滴淚》〉裡所言:「每當我看到其他人或吞吞吐、或振振有詞地談論那段歷史,我也會十分冷靜,因為巫寧坤先生這本書已成為一個標準與尺度。」對筆者而言,《一滴淚》是自己開始能夠對那段時期有所感覺的第一本書,並且在逐漸麻木而冷漠之前抓回自己對於過往的敏感度。

四、回顧與結論
        回顧前面所述,本次報告是希望能夠詳細探討巫寧坤先生的《一滴淚》一書,並且針對其傷痕的書寫做出分析與省思。第一節除了簡述巫寧坤先生的生平經歷,也敘述巫寧坤是如何處理《一滴淚》,從書寫之中試圖挖掘作者與書寫傷痕之間開展的面向。第二節主要討論巫寧坤先生書寫《一滴淚》所切入的角度,除了是英文書寫、右派自述外,作者採用自己與妻子的雙觀點來書寫這本書,而且,本書所跨的時間向度十分廣大,足達二十九年之久,這一點也足以重視。且描述的不只是事件本身,也包含著心態與他人的行為與反應,作為與歷史參照的資料彌足珍貴。第三節則處理人性與傷痕之間的關係,探討死亡與活著之間的掙扎,還有在書寫傷痕時的種種現象。
        總歸而言,巫寧坤的書寫是平和但有生命力,《一滴淚》不只是做為作者做為宣洩與記錄之用,同時也包含了當時堅持下來的精神與反思。當哈姆雷喊出「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之際,其實是對於是否要自殺而猶豫不決,對巫寧坤而言這也是個大哉問,究竟是自殺而逃避問題,還是繼續面對這個人間(即便最終也難逃一死)。巫寧坤的掙扎可說反映了當時候知識分子的心境,面對幾乎崩潰、自我否定、空虛的狀態,是否又該如何支持下去。巫寧坤的力量來自於家庭,但是他是幸運的,還有太多不幸的人葬身於這個時代狂潮之中。他做為時代的見證者,他記下死者,並將書寫下的文字留給生者與後代的人。在捧起這本《一滴淚》的時候,必須時時想起在那個我們沒有經歷過的時代,曾有發生過這些苦難,還有人性的光輝。





[1] 現為臺灣大學歷史系二年級學生。
[2] 巫寧坤,《一滴淚──從肅反到文革的回憶》(台北:允晨,2007)。
[3] 鐘怡雯,〈一個人的歷史──論巫寧坤《一滴淚》的苦難敘述〉,《中國現代文學》第十六期(2009),頁209-224頁。
[4] 鄧利,〈再論傷痕文學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當代文壇》五期(2008),頁71-73
[5] 胡秀雯,〈改革開放與傷痕文學興衰之研究(1977-1979)〉(2010)。
[6] 黃燦然,〈二讀《一滴淚》〉,《書城》第十期(2003)。
[7] 博訊文壇-博訊博客-獨立中文筆會-巫寧坤文集:blog.boxun.con/hero/wunk
[8] 鐘怡雯,〈一個人的歷史──論巫寧坤《一滴淚》的苦難敘述〉,《中國現代文學》第十六期(2009),頁211
[9] 巫寧坤,《一滴淚──從肅反到文革的回憶》(台北:允晨,2007),頁19
[10]胡秀雯,〈改革開放與傷痕文學興衰之研究(1977-1979)〉,13
[11] 羅德里克˙麥克法誇爾、費正清主編,金光耀、王建朗校,《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1966-1982)》,下冊,頁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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