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3日 星期一

艾略特

《現代教育與古典文學》

T.S.艾略特:威廉·布萊克

      如若有人通過布萊克詩歌發展的幾個階段來追隨他的思路,就不可能把他當作一個天真爛漫的人,一個野性的人,一個在具有高等修養的人心目中的桀驁不馴的寵兒。詩中的新奇之感是消散了,但那獨特性卻是所有偉大的詩歌中所共有的獨特性:它在荷馬、埃斯庫羅斯、但丁和維庸的作品中可以發現(並不是處處可見),而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則深沉而隱匿——在蒙田和斯賓諾莎的作品中又是另一種形式了。這只是一種獨特的真誠,在一個過分害怕真誠的世界中這便是使人特別驚駭的了。這是整個世界都暗暗反對的那種真誠,因為它使人不快。布萊克的詩就有著所有偉大詩作所共有的那種不快之感。一切稱之為病態的或反常的或荒謬的東西,一切說明了一個時代或一種風尚的不健康的東西,都不具有這種特色。只有經過一些去繁就簡的、不平凡的勞動而產生的那類作品,才能展示人類靈魂的主要病患或力量。而這種真誠如果沒有了不起的技巧成就也決不會存在。關於研究布萊克其人的問題也是研究他的生活環境的問題,要研究什麼環境允許他的作品中存在這種真誠,什麼環境卻給以約束。對布萊克有利的條件大概包括這兩種:他早年學徒習藝,不必去接受任何他不需要的文學教育,或者為了任何其他原因去接受他不需要的那種教育;另外,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雕版師,他沒有什麼向他敞開的從事新聞雜誌和社會事業的門路。
  這就是說,沒有什麼能干擾他致力於他的興趣,或者敗壞這些興趣:既沒有父母妻室的野心勃勃,或是社會的規範,或是成功的誘惑;他也不是處於被迫模仿自己或模仿別人的境地。這些境地——不是如人設想的為靈感所激,也不是無師自通——就是使他天真的境地。他早期的詩表現了一個天才少年應有的融會貫通的無限能力。這些早期的詩並不是如人們通常設想的那樣,屬於超出這個少年能量之外的草率企圖。這些詩,若是出於一個有真正抱負的少年之手,則更像是打算做一點小東西,做得相當成熟完善。布萊克的情形也是如此,他早期的詩在技巧上讓人欽佩,而這些詩的創造性是表現在一種即興的韻律之中的。《愛德華三世》一詩是值得研究的。但他對於某些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家的愛慕之情倒不足為奇,使人驚奇的卻是他對他自己那一世紀中的佳作的愛好。他非常像柯林斯,非常具有十八世紀的氣質。「無論是在艾達蔭蔽的山頂」便是十八世紀的詩句。那基調,它的份量、措辭、用字的推敲,無不如此:
  
    那緩緩的琴弦幾乎未撥彈!
    樂聲勉強,音符單調少變!
     
這是與格雷和柯林斯都屬於同時代,這是受過散文訓練的文人寫成的那種詩。布萊克一直到二十歲時都還明確無疑是一個傳統作家。

  這樣,布萊克作為一個詩人的開始,是和莎士比亞的開始同樣正常的。在他的成熟的作品中,他的創作方法完全同別的詩人一樣。他先有一個念頭(一個感覺、一個意象),然後以增添或擴大來發展它,常常修改他的詩句,也常常在最後的選擇上猶豫不決。當然,這個念頭只是突然產生的,但既然來臨,就得經過延續的製作。在第一個階段中,布萊克注重的是文字美;到了第二個階段,他就明顯變得質樸天真,實際上是理解變得成熟。只有當那些念頭變得更自然產生,來得更不受拘束,而且更少雕琢痕跡了,我們才會懷疑它們的來源,懷疑這些是從一個較淺的泉源中湧現的。

  《天真與經驗之歌》以及羅塞蒂詩抄都是對人類情感頗有興趣,並對這些情感有著淵博知識的人所創作的詩作。這些情感都以一種極其簡化抽像的形式表達出來。這個形式是藝術對教育、文藝家對語言的持續變質而形成的永久抗爭的一個例證。

  藝術家在他本身的藝術方面應該受到高等教育,這本來是重要的,但是他所受的教育卻被社會上授予一般人教育的一般步驟所妨礙,而不是有所幫助。因為這些步驟大部分是非個人觀念的獲得,從而掩蓋了我們到底是什麼、感覺什麼、真正需求什麼,以及究竟是什麼真正激發了我們的興趣等問題。當然不是已經獲得的實際知識,而是知識的積累使人服從,這倒是有害的。丁尼生便是詩人中一個恰當的例子,他幾乎完全被成見所包圍,幾乎完全沉沒在他的環境中了。另一方面,布萊克卻知道什麼使他感興趣,因此他只拿出主要的,事實上也只是那些能夠拿出來,而且用不著解釋說明的。而由於他沒有迷亂,或是被嚇著了,或是致力於除了精確論斷的任何事物,他心裡是有數的。他是袒露的,看人也是袒露的,而且是從他自己的水晶球中心看出去。在他看來,沒有什麼理由說斯威登堡就該比洛克荒誕。他接受了斯威登堡,最後又拒絕了他,由於他自己的原因。他懷著一顆未被世俗偏見所蒙蔽的心靈來接近一切事物。他毫無超人的氣質。他使人望之生畏的原因也就在於此。

      然而即使沒有什麼東西能妨礙他的真誠,另一方面也存在袒露的人會遭到危險的可能。他的哲學,正像他的幻象、他的透視、他的技巧一樣,是屬於他自己的。因此他就比一個藝術家所應該的那樣更加著重他的哲學。這就是使他偏激、使他傾向於不拘形式的緣故。

  
    但更多的是在午夜的街道上我聽見
    那年輕的娼妓是怎樣地詛咒
    摧殘了新生嬰兒的眼淚
    用疫癘把新婚的柩車摧毀。
 
  這就是袒露的意象:
  
    愛情只想討它自己的歡欣,
    隨心所欲地去束縛別人,
    它看到別人失去安寧就高興,
    建立一座地獄以對抗天庭。
  
這就是袒露的觀察。而且《天堂與地獄的聯姻》呈現出的也是袒露的哲學。但是布萊克的詩歌與哲學的姻緣卻不怎麼巧妙。
  
    他要對別人做點好事就必須做得瑣瑣細細。
    泛泛的行善只是惡棍、偽君子與馬屁精的遁辭,
    因為藝術和科學只能生存在有條不紊的瑣瑣細細
    裡……
  
這使人感到這裡的形式沒怎麼安排好。從但丁和留克利希阿斯那裡借用的哲學也許不怎麼有趣,只是較少地損害他們的形式而已。布萊克沒有那種比較而言更接近地中海形式的天賦,知道如何去像但丁借用他的靈魂學說一樣地去借用。他必須除了詩之外再創造一種哲學。在他的製圖術上也有類似的不拘形式的毛病。在較長的詩——或者不如說那些結構謹嚴的詩——中,這個毛病更為明顯。你要創作一首非常雄偉的詩就不能不表達一個比較非個人的觀點,或者把這觀點分裂成種種不同的個性。然而這些長詩的弱點決不是它們太富於幻想了,離世界太遙遠了。其弱點在於布萊克見到的還不夠多,他太執著於自己的觀念了。

  我們尊重布萊克的哲學(也許對撒母耳·伯特勒的哲學也是如此)就像我們對待一個出於巧手精製的傢具一樣:我們稱讚這個人,因為他把家裡的零碎物件拼湊成這麼一個東西。英國出過相當數目的這樣機智的魯濱孫。然而我們畢竟離大陸或是離我們自己的過去不那麼遙遠,還不至於被剝奪了文化所給予的種種好處,如果我們還願意要的話。

  為了消遣吧,我們不妨推測,對於一般的歐洲北部,尤其是對於英國,若有個比較持續的宗教歷史,究竟會不會有利。意大利本土的神祇並沒有完全被基督教剷除,而且這些神祇也沒有被貶謫到我們的窟神和女妖所遭受的變成侏儒的命運。後者,以及撒克遜頭等的神祇本身也許沒多大損失,但他們留下了一個空位置;而也許我們的神話在脫離了羅馬之後則更加貧乏。彌爾頓詩中的天堂和地獄是龐大而設備不夠的公寓,充塞了沉悶的對話;而且也有人注意到清教徒神話中的單薄。關於布萊克的奇異的領域,以及假定在那裡存在的一些觀念,我們不得不對文化方面具有一定程度的粗野而加以評論。它們所顯示的狂想、偏執,經常會感動對於拉丁傳統是門外漢的作家們,也一定會讓像阿諾德這樣的評論家指責。而對於布萊克的靈感來說,這些並不重要。

  布萊克稟承了一種相當瞭解人性的能力,對文字和文字的音樂有一種非凡的創新的意識,而且有一種臆造幻象的天賦才能。如若這些為對非個人的理性,對常識,對科學的客觀性的一種尊敬所控制,那就會對他有利一些。他的天才所需求的,所可悲地缺乏的,是一個公認的也是傳統的觀念所構成的底子,這會阻止他,使他不至於沉迷在屬於他自己的那種哲學裡,而且會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詩人的種種疑問方面來。思維、情感和意象的混亂可以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樣的一部作品中找得到。顯然這不是一個拉丁傳統的優點。神話學、神學與哲學的底子所導致的集聚便是但丁為什麼是一個古典文豪,而布萊克卻僅僅是一個天才詩人的原因之一。也許毛病不在於布萊克本人,而是在於環境無法提供這樣一個詩人所需要的東西;也許種種情況逼著他虛構;也許詩人需要哲學家和神話學家的幫助——雖然有著清醒意識的布萊克卻可能完全沒意識到這些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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