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6日 星期四

中國史學史

2015.4.17閻鴻中

《國史大綱》:歐陽修對於宋代學術的影響,「不憑傳注以修經」。相信直接可以從本文,利用自己的智慧,得到深刻的認識。歐陽修的興趣討論易經,但他討論易經的方式,是整個用歷史化的方式去分析。歐陽修主張(其實朱子也是)易經不是一套系統。文本本身能提供什麼東西?春秋也好、易經也好、詩經也好,都要回到文本重新檢視。

所以歐陽修的反對傳注,就是反對傳統的作法,那以下的學者,必須發明新的傳注方法(體裁、名稱),有限度的詮釋。王安石在講周易,提到必須放在古代的背景裡了解那些政治思想,也就是說,「思想是有背景的」。

「善閱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後其節目。」問問題要先問可能解決的問題,解決完後,不容易解決的問題會迎刃而解。最好的問題,就是能夠解決的問題,這點很重要。但這是講一般的問題,請教的問題,對你立即有幫助的問題。但是學術上的問題是要能解決的問題,但是別人不一定能解決的了。

學術上問出一個好問題,比得到一個好答案還難、還有趣。其次是找到好的觀點、方法去詮釋。再次是有新材料、發現材料,但這大概誰都會有新的答案。宋代的學術是先承認有些東西無法詮釋,而拿掉這些東西後,發現發掘的空間還大的很。

「模糊的地帶一向很重要,有發掘,或者重新詮釋的空間」我們承認自己有限度,但偉大的突破的立足點,往往也在這裡。「越平常的東西越難研究」要了解人物,必須去了解人物的背景和時代,然而背景是無窮盡的。

《資治通鑑》這部書的特點在哪裡?幾乎沒有改寫,幾乎沒有重新敘事。但從史料學的角度來講,通鑑不能當作原始材料,因為濃縮之後,事件的關係就改變了。又《通鑑》是一部精緻的史書,在敘事之中有自己的觀點,不論是思考、分析論證也好,其觀點一一在歷史中被證明(即使不講結論,讀者也可以知道)。且《通鑑》也開啟了學術集體合作的典範,下面的長編體就從這裡開始。

長編不只是材料,還把歷史學家要做的事情都做了,長編是保存原始材料,考證、評論,但不改寫。 清代的考據學就是這樣長編的基礎工作的延伸,對於原始材料的辯證有更高的要求,比較像是對於歷史事務具體的解釋(考義)。清代的考證是史學的分支,原本是為思想而服務,而清代不敢做思想詮釋,因此發展出自己的風格,但是這個支派的局限非常困難。要跨越清代的侷限,必須靠宋代的東西去跨越。宋代的學術回到歷史本身的陳述,讓讀者去觀看、在紮實的觀看去做分析,這個部分宋代的學術更自由。近代的詮釋是專家的詮釋,但是宋代的詮釋是讀書人的詮釋。現在的學術並未勝過古代,古代的很多優點今天做不到。

《通鑑》還有一個特色,這部通史是一個個事件連結起來,與現今意義下的通史很不一樣。現今的通史可能有個主題,但是通鑑,雖然叫資治通鑑,但不只包含政治的東西,更包含社會的東西,且資治通鑑的時間很不明顯,涵蓋到不同時間、空間的歷史。現在的通史有明顯的地域區分、國家區分,但是通鑑並沒有這樣的國族色彩。會這樣做的通史,前面是司馬遷的《史記》,而後面就是《通鑑》,這兩部難以複製,他們沒有特定的人物、地域,而是有一種空間的開放性。

尤其是宋代,因為政治關係,族群的關係特別敏感,比如說在歐陽修的書裡可以特別看到這點,但是《通鑑》並沒有採取這樣的立場,是展現一種傑出的修養。這是一部何等豐富、深厚的政治史。《通鑑》可以說是《史記》之後最傑出的通史(講人事的通史),而在這之後,便認為歷史該這樣,歷史該超越時代。到歐陽修,仍不覺得需要講古到今的歷史,只需要專精與關注一個時代,但在這之後,你會說你專精一個時代,但你不會說你關心一個時代,因為那很奇怪。

《通典》有一項不足之處,杜佑並非歷史學家,也不是要編一部歷史書,而是要做一部政治書。杜佑對知人論事不關心,而是為何一個制度長這個樣子、我們能看到什麼?他的興趣就是制度本身,制度本身有非常豐富的關聯性,不能單獨出來看,但那是制度之間的關聯性,也是政治微妙的地方。《通鑑》因為有《通典》所以不多談制度,但是各種政治制度的背景是重點,比如說陳寅恪在講制度會用通典,但是講背景是通鑑。司馬光對於制度是關注的,雖然很多歷史家很多覺得司馬光不關注,司馬光認為制度和人事有關,不能脫離出來看。但杜佑也好,王安石也好,都認為制度有一套道理,對於制度有所分析,就能創造完善的體系解決現實問題。但不會去想說現實怎麼去制約制度。司馬光某種程度上與王安石、杜佑有所互補。

制度本身也有背後的限制,存在的環境不一樣,功能不一樣。討論制度的人有所考量,但他們是怎麼考量的?但確實通鑑講制度比較簡略,但胡三省的註解把這個注的明明白白,目的在理解通鑑。他註解的這些東西就是本來蘊含的、本來該寫出來的。把註解加進來看,就能看得出司馬光較完整對於制度的看法。

對於歷史背景的重視,在通鑑以後,都有這個觀念。下面會提到元代跟文獻通考同一個時期的小書,叫做《漢唐事箋》,作者是朱禮。將每個時代制度的重要項目列舉,每個課題寫一篇短文,先講基本概況,在講這個時代的制度的特質,和時代特殊的處境有關,這些討論不完全以通典為基礎,而是依據通鑑裡講的時代背景為基礎。而從此,制度之學的理念便是把制度與人事層面結合起來講。

通鑑以後,整個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對制度有很多的興趣、研究,但其來源是通鑑,而比較不是通典。通鑑是讀歷史不可忽略的一部參考書,北宋晚期通鑑這本書確實大為流行。在宋代通史的興起、觀念的興起(討論歷史應該跨越時代)都是受通鑑影響。

宋代的學術有個特色,就是留給讀者判斷的空間。而陳寅恪先生非常佩服宋代這一點,稱之為「喜聚異同」。宋代官方史書很快就公布、大眾可以取用,材料是公開的,而明代的東西不會公開,認為編成國史才能公開(但一直沒公開)。而清代的學者在做明代史的時候,先從長編下手。

以長編體來講,直到明代為止,編寫的最好的就是南宋時期的這幾本書(三本),這些長編體裡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材料。為何明代編得不好呢?除了缺乏官方資料之外,也缺少解釋性。宋代的史家同時也是很好的思想家。從宋代通鑑以來,做長編的人不只是在蒐集資料,同時也有再加以解釋。

《通鑑紀事本末》也是新的體材,是以若干事件串起歷史。西方的紀事往往是孤立的紀事,以其作為主體去書寫。《紀事本末》完全是用通鑑的本文,挑出幾件重要的事件予以保留、刪減。從這裡可以看,通鑑的內容何等的多,可以被刪掉那麼多東西,而《紀事本末》呈現出明顯的歷史動向改變,有了主軸,這就變得非常有趣。

《紀事本末》的標體是狹義的事件,但是讀進去,作者並未忽略配角。如果它沒有這樣的吸引力、解釋上的力量,根本就不會有讀者。但以一個更高的標準來看,這是帶有主觀的作品,作者自己認定一個時代重要的事情,一旦認定,就把歷史的是角給限定了。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把《紀事本末》和《資治通鑑》比較,就可以看到那些東西被刪掉,而通鑑的東西多麼豐富。


目的論在中國的流行大致是晚清,而代表是梁啟超所寫的歷史,雖然栩栩如生(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但是缺少複雜性。中國的史學看人看事,力求平心靜氣地看,以個人為主去看到最大的可能性。紀傳體呈現這一點。但這也讓讀的人很費力,需要讀者掌握方向,但這非常複雜,而通鑑是給聖人君子(較高層次)。《通鑑紀事本末》雖比較好看,但是啟發性較少。紀事本末體非常流行,裡面有人物、各種文類、史料濃縮、附上材料,紀事本末體的彈性非常大,用目的論的觀點駕馭各種材料。

(用編年體編歷史大多是政治史。)

朱子評論通鑑篇幅浩大、缺少重點,其實司馬光也知道這一點,司馬光就去寫了通鑑的目錄,上面寫著各年的大事紀。朱子編成《通鑑綱目》,又評論司馬光並未提到歷史上的正統性,因此把正統論加進書裡面,南宋的正統論意識。正統並非高興要談,而是非談不可,投射在歷史上(南宋學者的影響)。正統性的關鍵在於,對於政策的評價改變。朱子為何要重寫,不能夠用通鑑的本文,是因為視角改變、評價改變,也是朱子的學術要求(徹頭徹尾地寫)。

但做史學不能夠這麼做,因為那需要多少的人力幫忙,而朱子興趣廣泛,因此《通鑑綱目》虎頭蛇尾,但仍是一部很好的書,對於每件事情有清楚的要領、具有可讀性、且得到的印象比通鑑多的多。思想和通鑑確實不太相同,但不見得通鑑對,綱目就錯。綱目對讀者來說是一部好書,且建立了綱目體,通鑑的綱目就是標題內容,彼此密切扣合,使讀者容易掌握歷史。

這本書也講了很多價值批判、引述他們所謂具有價值的見解,裡面有值得參考的歷史評論。通鑑綱目的後續發展,到了清代就有了《歷代通鑑籍覽》,從上古到明代,但內容比通鑑綱目更減少,加上皇帝的評論充分呈現帝王學(清代尤其發達)的觀點(和一般讀書人的觀念不同)。

對抗目的論是學歷史很重要的能力,而不只是質疑,要去擺脫束縛非常不容易。在學校的知識教育裡,所有東西都是目的論,讓人快速掌握一門知識,有時候是為了意識形態,但通常是為了快速。真正的趣味並非了解文章在講什麼,而是去感受裡面的東西,去連結各種東西。讀一首詩沒有詩的感覺,讀一篇文章不知其吸引力所在,那不算讀懂。讀什麼作品會不忍釋手?有誰會讀參考書到不忍釋手?裡面並沒有豐富的內涵讓你如此。

《紀事本末》和參考書不同,還有讀的價值,雖然沒有好的註解,但仍有收穫,比柏楊的通鑑還要好得太多。還保有傳統史學裡希望呈現的部分。所以在人文的知識裡面,很難講什麼是進步,很多東西是轉換,很多轉換並非進步。對一個自己所處的時代,對於經驗必須有自己的品味、判准,而品味是從讀經典而來,就不會對現在如此佩服。禁得起各個時代的考驗的作品,確實可以被稱為經典之作。有了這個能力,才能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有內省的能力。

李燾〈進通鑑長編奏狀〉:「臣輒發憤討論,使眾說咸會於一。」把各種當事人的觀點融入,這是一個很好的做法。我們近代的人,在普及性的歷史知識裡並沒有這樣的作法,我們沒有想到把不同意見融為教材本身。究竟該採取誰的觀點都會是個問題,為何不用多種觀點呢?把考慮多種觀點成為培養歷史知識的基礎。

(陳寅恪)宋代史學優點:對於歷史豐富的見解、使用資料並非是以誰對誰錯(而是怎麼去用),是體裁、學術、思想的多樣性,是學術思想的高峰,如今的學術遠遠達不到宋代。

《通志》總序,正常的通志是紀傳體。從宋代流行通史,最特殊的是通志,是紀傳體。他是正史的體裁,是各個史書的綜合,也是表的綜合,甚至還補充做了一些表,高度評價這種體裁。史記是紀傳體的通史,通志是第二部紀傳體的通史,但現在討論這本書,並不多提紀傳體的這個部分。劉知幾真正值得學習的是編年(春秋、左傳)體、斷代的紀傳(史記漢書)體,史記的缺點很明顯不同時代的人物混在一起,比如說刺客列傳,這歷史要怎麼讀?要怎麼完整去寫一個時代呢?好像呈現不出來。

只有漢書的體裁能夠補足這個缺點,這就是為何後來的人都採取漢書的作法。大部分學者相信劉知幾的說法,但是鄭橋並不相信,「自春秋之後,惟史記擅創作之規模(體裁、格局),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會通(重要的觀念,也是通志這本書要做的事情)之旨。」「史記一書,功在十表,猶衣裳之冠冕,木水之友本原」(鄭橋是少數的人這麼評論,功,可以解釋為作用、功能,不一定是功勞。)通常我們認為本記最重要,本紀做為政治事務的綱領,但史記的本紀並沒有做重要事務的提醒,但這個功能在本紀很弱,但表裡面很強。「班固不通旁行邪上,以古今人物彊立差等」(好慘,班固根本不懂這個,還把歷史人物分等,但表怎麼會是這個功能?)

「由其斷漢為書,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程間隔。」「奈何諸史棄遷而用固」如劉知幾之徒(不認同劉知幾的說法)。「百川異趣,必會於海,然後九州無浸淫之患。萬國殊途,必通諸夏,然後八荒蕪壅滯之憂。會通之義大哉!......惟仲尼以天縱之聖,故總詩、書、禮、樂而會於一手,然後能同天下之文,貫二帝三王而通為一家,然後能極古今之變(孔子把這串連起來,成為同一套體系,才能把各個時代的變遷貫通)。」孔子對於整體文明歷史的貫通理解、講出意義、成為體系,是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趕上的。在某種程度上,通志是這個意義上的經學,是這個對於整體文明的理解,成為一套的東西。「仲尼既沒,百家諸子興焉。各效論語(而非六經),以空言著書...」(這個時代種輕視歷史)


孔子雖然整理那麼多經典,但是通史之學,而司馬遷把這東西更大的、合成一部書,是真正五經之學的繼承者。「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捨其書,六經之後,唯有此做。」但司馬遷也有缺點,評論其材料不足、知識的廣度還不夠,若真是大著作,從頭到尾應該是一家言,但司馬遷多是抄寫別的材料,也就是「雅不足也...」。這個通志是要繼承史記,而班固那些人就算了吧......鄭橋的講法根本就是「六經皆史」,而司馬遷要怎麼比?企圖心不比通志(要有各種知識、並且貫通各種體系,合成一部著作),這個野心太驚人了,最後證明鄭橋失敗了。真正留下來的是卷二十略的部分,打開的是觀念--所有知識的匯聚。這是通志的最大特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