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7日 星期一

現代散文選作業


你有一雙黑眼睛

人是蝸牛 殼是空洞徒勞的愛
有些蝸牛發生了一些事之後
雨水就直接打進眼睛
──葉青

    葉青,是我小心翼翼收藏的詩人之一。有一次黑眼睛出版社在永樂座出清他們的存貨,我碰巧翻閱了葉青的一本詩集《雨水直接打進眼睛》,當下眼淚湧出來,我看到了我自己。但是葉青她已經不在了,三年前燒炭自殺。有一日晚上我對著這本詩集哭泣,因為我再也沒機會在這人世間聽到她朗誦她自己的詩,或者認識她。

    我想寫她,但沒辦法評她,所以我寫我的心境,讓你認識她。葉青是位文字非常迷人的詩人,最先她是在批踢踢和衛生紙上發表她的詩作,後來才集結成冊出版。她有兩本詩集,一本是《下輩子更加決定》,另一本是《雨水直接打進眼睛》。葉青只有看到《下輩子更加決定》的付梓,而《雨水直接打進眼睛》是她所不願意發表的詩。兩本詩集都動人,都有令人心痛的故事,在《雨水直接打進眼睛》的序言裡,友人王楚蓁寫到:「她辭世前囑託不可將這些作品發表,並要我們如同風砂般忘卻她和她的詩。如今我們不遂其願地將繼續思念,也不遂其願地將這些作品集結成《雨水直接打進眼睛》,既是風砂,應遍布處處,聆聽回聲。」

    葉青的作品多半關於她自身,不管是生活、失戀、等待、孤獨、生病,都在她的詩裡。愛和生命是她詩的主軸,就像是搖滾歌手Kurt Cobain寫給他老婆的那段遺言:「I think I simply love people too much, so much that it makes me feel too fucking sad. (我想我只是太愛人類了,愛到讓我該死地心痛。)」葉青的詩讀起來令人痛苦,她彷彿把她的眼淚流在你的手心上,讓你直接感受到她悲傷的溫度和味道。有人說,葉青就像是艾蜜莉˙狄金森,不管是性格還是詩的創作,都是拒絕被控制和掌握,具有同樣的反抗和神祕性。葉青的死,我寧願相信就像狄金森所寫的《為美而死》那般:

我為美而死,但是還未
在我的墓裡安息
又有個為真理而死的人
來躺在我的隔壁

他悄悄的問我為何而死?
「為了美。」我說
「而我為真理,兩者本是一體;
我們兩個兄弟。」

所以,如同親人相見在一個夜晚
我們隔牆交談
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
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葉青的詩沒辦法用所謂詩的標準去看待,詩裡寫的是她的人生,而不是押韻。她無奈、等待、失落,如實的反映在詩句之間。戴望舒的一首詩裡寫過:「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同樣的事,/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但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來。」葉青用詩讓自己知道今天流過眼淚,雖然她不願任何人知道,但她用菸、酒、茶、咖啡、音樂和雨來隱喻自己有過的悲傷。詩是唯一對世界能講出的媒介,她的躁鬱症讓她與這世界開始脫出常軌。其實在序言的最後一段讓我鼻酸,她說:「(葉青)她愛女人、愛朋友,又愛諸多嗜好,以各種人、我、人物關係找尋自己的價值,在那路程中顯現的『求不得』恐懼構成心底幽暗的洞,越多情越難補。」


翻開詩集,我看見了葉青曾有的身影。眼淚無止盡的流出,我摸著照片上的葉青,半夜念著她的詩、抄寫她的詩句,她不在了,不在了……我就像是失去一個朋友般悲傷。我不會和她說:「我真不知道那些自殺的人在想什麼。」因為我知道被迫面對死的醜陋被托爾斯泰描寫的那樣令人恐懼,我們都希望像王爾德所說的那樣自殺,因為這樣的死去顯得美,顯得不愧對死亡這神秘儀式。自殺是自己能夠唯一掌握在手的命運,把自己送去死亡的一端。我也好奇死的感覺,但是我想到了周遭的人可能流下的眼淚,所以我仍繼續活下去,繼續讀著葉青的詩然後哭泣。

覺得痛所以需要痛
就劃了幾道刀痕在身

覺得需要所以要
就要到了些感覺

感覺太深所以更深
就失去了以後

以後很遠所以不肯走
就留在原地 看見你

看見你所以再度覺得痛
就算什麼也不需要了
──〈因果〉

任明信在他的《你沒有更好的命運》一書要付梓時,曾經寫過一段關於葉青的話:「我喜歡雨,不管它怎麼下。/我喜歡張懸喜歡聽她唱。/擁有的都是僥倖,而失去的都是人生。/還能說什麼呢?關於我愛你。/我不會說得比葉青更好。/她比我早起比我早睡,我喜歡讀她的折磨反覆。/『你破了/碎片是否屬於我/這不重要/我看見了/我會保存這個』/無法再更卑微了,如此簡單卻永遠。」沒有再比她的詩更卑微了,她幾乎只是想祈求你轉過頭來看她一眼,我聽到她的詩在心痛。曾經她的〈抹茶〉一詩讓我夜晚無法入眠。

這些日子以來 我苦心練習刷出來抹茶的泡沫
希望它不要消失 停留在茶碗裡 變成綿密的甜味 讓你喝下去 然後笑
反覆數十遍之後我成功了 但你不見了 再也不出現
現在 一碗充滿細緻泡沫的溫熱抹茶 就擺在我的面前
淺錄色的 像一種無辜而脆弱的心情 不能端去給誰

我只是想透過文字讓你知道葉青,讓你知道她的文字很燙、很折磨人,但是在你傷心欲絕找不到任何人傾訴時,她的詩能夠傾聽你,流著淚看著你用文字回答:「I know.」記得有一日晚上,我發瘋地又去永樂座買了第二本《雨水直接打進眼睛》,在上面塗鴉寫字送給我的好友,他同我一樣被葉青所感動。

我不評葉青……我試圖告訴你我的感動,還有我為她曾流下的眼淚。我愛她和她的詩,就像是葉青的無題詩所寫的:「我愛你是一連串夾七纏八永遠說不清楚很難明白可能最好不要懂了的愛你」。但我來不及說出。

什麼都沒有的時候
你在
你問我 想要晴天還是雨天
我說 雨天
你就叫來了雲 淅瀝嘩啦雨下了起來
我坐著 聽雨
什麼也不肯說 像個任性的小鬼
你撐起傘 走到雨裡 走了
我眼睜睜看著 來不及告訴你
我好想要你回來
──〈來不及〉

  寫至此,我在電腦前又沉默一會兒。半夜一點,外面下著雨,適好紀念葉青。



星星宗教

在面對一個失去信仰的時代,個人該何去何從?

我們鄙夷神話、殺死上帝、拒絕承認天堂或者地獄,我們也不相信自己的肉身與心靈。那麼我們相信什麼?有人說,我們只相信可以掌握的物質,可以計算的情感,動物性的直覺已經消滅在人類的精密考量。你說,你仍有迷戀的事物,那是你貢神的所在,是前往的目標。

你幾乎渴望在他的手裡死去,像是那隻抽搐而被捏死的瓢蟲。深夜溫州街的橘燈映照著你,眼裡透出歡愉。你說你有活下去的力量,那隻充滿誘惑、纖細的手指,你渴求著它。我們相視大笑,正經地討論生活在人類世界裡的困境,關於慾望、顫抖、身體,關於情愛。你說你讀詩,在看完任明信的作品你崩潰大哭,他在詩裡說:「這個無神的時代/即便你帶著故事死去/也無法變成星座」。你多想把他變成那顆星,然後垂掛著你的慾望,形成跨越銀河的三角。可惜這是個失去信仰的時代,我們屏棄創造宗教的動機,跑去相信塔羅牌。你回頭看著我,撥撩著你過肩的捲髮,說:「最近是不是滿月,才會導致精神性的屠殺增加?」你的食指伸長地指著被朦朧灰雲蓋住的滿月。

這讓我想到回家打開電視看到大屠殺與戰爭而產生的精神錯亂,我無法回答,只是笑著,叫你別多想。走入暗巷,我開始漸漸失去了你被燈光照的迷幻的長髮,我越走越慢。其實我早就發現你不是很好,上次你喝完酒後踉蹌地和我講話,說著:「我渴望砍下他修長的左手阿,讓它神聖地指著我貢神的星星,讓它指著我信仰的所在啊!我渴求著他吻著我,讓我從他的唾液裡發覺人類的希望吧。但他離我好遠,好遠。他說我對他的喜歡會有盡頭,但是如今我才明白,原來那個意思是──我無法愛你!」你眼眶泛淚,忍住,但是沒用。

你開始哭,我在旁邊跟著鼻酸。那時候時間幾乎是停止的,我看見眼淚底下絕美的你,但你卻將臉龐轉向另一邊,我離你,好遠。我在等待你給我機會,讓我摸著你的頭說:「別哭,我們去肢解他,讓他的全部,變成星星宗教。」你確實轉過頭來抱緊我,但我卻沒把話說出口。是說,講出來有點可笑。

還是在某些清醒的時刻逃離不了阿,這無神的咒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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