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8日 星期日

《淚與笑》

(一)《淚與笑》跋 葉公超

內容: 

讀馭聰的文章每令人想起中世紀時拉丁讚美詩裡一句答唱:Media vita in morte sumus。「死」似乎是我們亡友生時最親切的題目,是他最愛玩味的意境。但他所意識到的「死」卻不是那天早上在晨光晃耀之下八名綠衣的槓夫把他抬了出去的那回事,那場不了自了的結局原沒多大想頭,雖然我想他也知道是終不免於一次的,他所意識到的乃是人生希望的幻滅,無數黃金的希望只剩下幾片稀薄的影子,正如他自己在「破曉」裡所說:「天天在心裡建起七寶樓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燦爛的建築物消失在雲霧裡,化作命運的獰笑,彷彿『亞儷斯異鄉遊記』裡所說的空中一個貓的笑臉。」讀者也許因此就把他看做一個悲觀者,或相信命運說者,我卻不這樣想,至少我覺得無需拿這些費解的名詞來附會他。從他這集子裡我們就可以看出他是個生氣蓬勃的青年,他所要求於自己的只是一個有理解的生存,所以他處處才感覺矛盾。這感覺似乎就是他的生力所在,無論寫的是甚麼,他的理智總是清醒沉著的,尤其在他那想像洶湧流轉的時候。他自己也曾說過:「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前,宇宙是黑漆一團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歸於原始的黑暗,所以這個宇宙不過是兩個黑暗中間的一星火花……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總得有個光明的心地,生來就盲目的絕對不知道光明與黑暗的分別,因此也可以說不能了解黑暗。」惟其心地這樣明白,所以他才能意識到「……所謂生長也就是滅亡的意思。」這點他在「善言」,「墳」,「黑暗」裡說得最透徹,這裡也無需我再來重覆。他對於人生似乎正在積極的探求著意義,而壽命卻只容他領悟到這裡生長的意思,不過單就這一點的真實已足夠我們想念他的了。 
   
  馭聰平日看書極其駁雜,大致以哲學和文學方面的較多。有一次他對我說,他看書像Hazlitt一樣,往往等不及看完一部便又看開別部了,惟有LambHazlitt的全集卻始終不忍釋手。在這集子裡我們也可以看出他確是受了LambHazlitt的影響,尤其是Lamb那種悲刻的幽默(tragic humour)。以他的環境而論,似乎不該流入這種情調,至少與他相熟的人恐不免有這樣想的。我想這倒不難解釋。所謂「環境」或「生活」實在是沒有定義的東西,因為我們與外界的接觸往往產生含有極端複雜經驗,這些經驗所引起的反應更是莫測深淺的問題。幼稚的心理學至少可以令我們相信它這一點點的虛心。Wordsworthlow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當然是很可能的,不過也只是一種可能的化合,反之固未嘗不可,但亦未必必然。這話,讀者要明白,全是活人閒著為理論而說的,其實馭聰的生活何嘗真是high living。他的文章可以說是他對於人生的一種討論,所謂人生當然是只限於他經驗裡所意識到的那部分。經驗有從實際生活中得來的,有從書本子得來的;前者是無組織的,後者乃經過一種主觀情感所組織的。在一個作家的生活中大概這兩種經驗是互相影響著。它們如何的互相影響即是一個作家如何組織他的經驗的問題。關於這點,似乎沒有詳論之必要。我要簡略的說明這些,因為我感覺馭聰對於人生的態度多半是從書裡經驗來的,換言之,他從書本裡所感覺到的經驗似乎比他實際生活中的經驗更來得深刻,因此便佔了優勝。這種經驗的活動也曾產生過偉大的作家,雖然馭聰未必就因此而偉大。所以,我覺得他的文章與他的生活環境並不衝突;他從平淡溫飽的生活裡寫出一種悲劇的幽默的情調本是不希奇的事。 
   
  馭聰作文往往興到筆流,故文字上不免偶有草率的痕跡,唯寫「吻火」,「春雨」和最後這篇論文卻用了些功夫。「吻火」是悼徐志摩的。寫的時候大概悼徐志摩的熱潮己經冷下去了。我記得他的初稿有二三千字長,我說寫的彷彿太過火一點,他自己也覺得不甚麼滿意,遂又重寫了兩遍。後來拏給廢名看,廢名說這是他最完美的文字,有爐火純青的意味。他聽了頗為之所動,當晚寫信給我說「以後執筆當以此為最低標準。」Lytton Strachey這篇論文是他的絕筆。他最後那一年很用心的去看了許多近代傳記作品,尤注意StracheyMaurois二人的方法,因為他自己也想開首寫一本長篇的傳記。Strachey死後,他又重把他的作品細讀一遍,然後才寫成這篇,前後大致用了三四個月的工夫。悼Strachey的文章,長篇的,我在英法的刊物上也看過四五篇。(大概只有這多吧,)我覺得馭聰這篇確比它們都來得峭覈,文字也生動得多。我希望將來有人把它譯成英文,給那邊Strachey的朋友看看也好。 
   
  馭聰的翻譯共有二三十種。我聽說他所譯注的「小品文選」及「英國詩歌選」都已成為中學生的普通讀物。我是不愛多看翻譯的人。他的也只看過這兩種,覺得它們倒很對得起原著人。他的遺稿中有半本Lord Jim的翻譯及零星隨錄數十則,其餘的他都帶走了。 
   
  二十二年除夕葉公超謹跋


(二)《淚與笑》序 廢名

内容: 
 
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只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於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晌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作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面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裡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甚麼不可,那麼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歎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於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甚麼都在那裡拼命,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於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話,「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嘆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復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扎,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後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以矣」。我們對於一個聞道之友,只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作談天的資料,會怎麼講就怎麼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齎志以歿」,若何可言,哀矣。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面的發展來講,我好像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並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只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三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面,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他不能同一面鏡子一樣,把甚麼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散文方面的發達,有應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許多長處,都可在這裡收納,同時又是別開生面的,當前問題完全在人才二字,這一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羡不來學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裡,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青,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只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後兩週,我們大家開會追悼,我有輓他一聯,文曰,「此人只好彩筆成夢,為君應是曇招華魂」,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於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面,那畫題卻好像是最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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